第54章
一个多月前,当他还置身于塞外的滚滚黄沙之中时,他的汉人挚友之一,陈维崧患了头痈,数日后终是不治而亡。 此时此刻,容若独自站在坐在渌水亭中,凝视着荷塘里泛起的阵阵涟漪,脑中忽地就冒出一句诗来。 “独坐待君归未归,不归独坐到天明。” 这是陈维崧在《惆怅词二十首·别云郎》中写下的句子,其余的都已然模糊,唯有这一句,现在回忆起来,依旧记忆犹新。 而这首诗中的“云郎”,便曾是名噪一时的名优徐紫云。而二人的这段同性之爱,曾经在众人口口相传之中,也可谓是一段佳话。 陈维崧初见徐紫云时,正是梅花盛开的时节,二人一件倾心,自此相许今生。然而人世间能够抛却凡尘的相爱,终究是少之又少的,即便二人如此情投意合,却也得各自成亲生子。陈维崧在徐紫云成亲的那夜,写下的那首《贺新郎》,容若到现在还能一字一句地诵得出: 贺新郎 小酌酴醾酿。喜今朝、钗光簟影。灯前滉荡。隔着屏风喧笑语,报道雀翘初上。又悄把、檀奴偷相。扑朔雌雄浑不辨,但临风、私取春弓量。送而去,揭鸳帐。 六年孤馆相偎傍。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飏。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努力做,真模样。只我罗衾寒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这首词,当年在名流之中,曾引得无数赞叹,容若亦是曾为其深情所打动过。容若初次看到这首词的时候,正是康熙十二年,也是自己和卢氏成婚之后的第二年。他每一次听人说起这首词,都会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成亲的那个夜晚,独自来到自己府邸的玄烨,心中可也会是同样的心情? 容若一直是羡慕陈维崧的。他可以毫无顾虑,洒脱不羁地放手去爱,甚至于与在二人各自成婚之后,甚至做出带着徐紫云双双远走的惊人之举。 但有时候,容若又觉得自己是比他幸运的。因为徐紫云最后患病而亡,只留陈维崧一人在人世间徜徉。 他为徐紫云写过无数追忆的诗词。容若曾一一看过,他知道,这和自己悼亡之作里透出的悔恨全然不同,那分明是深至骨血,生死不负的爱。 “当时尚有玲珑在,凭阑唱、落叶哀婵。”“如今重经楼下,只水声幽咽,仿佛鸣弦。” “记得蛇皮弦子,当时妆就,许多声价。曲项微垂流苏,同心结打。”“今日怆人琴,泪如铅泻。一声声是,雨窗闲话。” 每一次看过着带血的词句,容若都会心生慨叹。二人生死相隔,而自己,却仍得以和那人相依相伴。 也许,这已是上天的垂怜。 所以此刻,当得知陈维崧死去的消息时,容若发现自己心中异常的平静。他甚至想,也许这对于在人世间孤独流连了二十年的他而言,应是算作一种解脱罢。 如若他们生前曾有过“生则同床,死则同穴”的许诺,那么陈维崧死去的时候,便应是实现这诺言的时候了罢。 也许,不应有太多悲戚。 容若如此想着,心头却空空如也,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块。 陈维崧死去,顾贞观南下,当年的欢会早已没了痕迹,自己宦途劳碌,而曾经座中名士纷纷风流云散了。 人事俱非。便连这渌水亭,也已不复当年。 容若慢慢站起身,看向不远处那一棵低矮的幼苗。那里原本有着一棵枝叶如云的合欢树,可是在他此次回来的时候,却从下人口中得知,那树不知为何,莫名的颓败枯死了。 自己回来看到的,只是一片空旷的土地。 他在那里呆立了很久,说不上心头是什么滋味。直到玄烨走到他身后,轻轻握住他的手。 “世间万物俱有荣枯,容若若爱此树,何不再种一棵?” 容若点点头,隔日便亲手在这里种上了一棵幼苗。 合欢树,明开夜合树,夜合花树,都是他的名字。很多时候,容若觉得自己和这树,是有着别样的缘分的。初见玄烨之时,便是在这树下;卢氏死去之时,念着的,亦是这树。 只是,即便古人曾言“年年岁岁花相似”,可若仔细想想,今年的花,却已早不复当年。当年的花谢了,便知再也找不回来。 府邸那一棵合欢树,即便再种上新的,也绝不是年的那一棵了。 只是,也许正如玄烨所言,世间万物俱有荣枯,这是不可违背的自然之力。即便每一次打开房间的窗户,门外低矮的新枝已无法再延伸到视线之中。目光中一霎的空旷,总会让他愣住片刻,然而之后也只能叹叹气。 鸟去鸟来,花落花开。谅是谁人,也全无回天之力的。 ***** 入秋之后,在内廷宿值了数月的容若,又接到了新的任务,便是随着副都统郎坦奉使梭龙,旨在侦查雅克萨一代罗刹势力入侵的情况。 上一次离开的时候,送自己的是顾贞观。而这一次,身边只剩下吴兆骞而已。 而同样,临别之际,吴兆骞告诉他的,是自己将要南返省亲的消息。 容若闻言,微微一愣。随后亦是只能笑笑,道了声“保重”。心中却不由得想,天下当真没有不散的筵席。自此经年,渌水亭中,也许当真只剩下一派清冷空阔了罢。 此行劳碌遥远,玄烨看过任命,原本是不欲准许的。然而他也知道,这些年来,容若身边的变故一桩接着一桩,以他的性子,若长留于那昔日欢会的渌水亭中,必当追昔抚今,徒生哀愁。 他还记得,容若看到塞外千古壮观之景的时候,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如此深情,玄烨一直清楚地记载脑海之中,他心里甚至隐隐藏着一种期望:容若在这山河壮阔浸染之中,会不会逐渐抛却掉那些纠缠在记忆里的过往? 所以玄烨终究是准了容若的北行。只是,半个月之后,他便开始有些后悔了。 在此之前,玄烨从未意识到,与容若分离,竟是如此煎熬的事。即便容若留在京中的时候,二人亦并不是日日相见。但即便不相见,知道他仍然留在自己身边,便已然足够让自己安心。 而此次,他却是音信无凭地远在千里之外。玄烨觉得心头空空荡荡的,仿佛悬在半空,没有着落。 直到不久之后,他终于如愿收到了容若寄回来的信。这临行之前,他便对他千叮万嘱过的。 信中依然不是信,依然,是一首首词。 沁园春 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 穷边自足愁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销沉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浣溪沙 身向云山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