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但自己仕途不顺,此刻即将离京,已经几近山穷水尽的地步。而那苦寒之地的人,却依旧隐忍在风雪之中,不得脱身。 那人名叫吴兆骞,是自己早年想与结拜的生死之交。然而顺治十五年的时候,吴兆骞因一桩科场舞弊案,无辜受到株连而被流放到宁古塔。北地苦寒,飘零无依,其中凄苦自是不需多言。顾贞观当即立誓,有朝一日定要将他救回。 只是此言说来豪壮,但行之却难矣。康熙皇帝即位之后,对此事并无翻案之意。顾贞观便只好苦读数年,一举考取功名、随后辞亲远游来到京师,经人推举得到了一官半职。本意欲就此在京城之中疏通人脉,寻求搭救挚友之机。然而他生性洒脱随性,虽长于文辞,对官场之事,却着实不善。 七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般弹指而过,然而不仅营救之事未能取得丝毫进展,自己更是遭到同僚排挤,被迫辞官离京。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回想为官七年,到头来却落拓依然。人生得意失意,一来一往,一浮一沉间,便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即便如此,顾贞观那骨子里的那种文人独有的高傲,却不容得自己将这本应坦然的相交里夹带上任何不纯的利用。他不齿,亦是不屑于如此。 与此同时,狂放自负的他亦是坚信着,凭自己之才,终有一日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到时,待自己救出吴兆骞之后,再来会会这贵胄公子,亦是不迟。 如是想着,反倒坦然洒脱了几分。坐在轿中,听着身下车轮滚滚之声,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 畅春园内,玄烨坐在湖心亭中,悠然地看着手中的一沓诗稿。 时值仲秋,湖中荷花已有些枯萎,只剩下一个个莲蓬突兀地挂在头上。好在今日秋晴正好,天淡云闲,湖中金风轻拂,沾了些润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倒也心旷神怡。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玄烨垂眼细细地看着手中词章,饶有兴致地慢慢念出声来,在唇边回味着,“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念毕容若笔下词句,唇齿间余韵悠长,但心头却被这凄恻弄得凉了半截。玄烨对汉学亦是颇有研究,此刻忽地就想起南宋姜夔那句“冷香飞上诗句”来。 下一刻不觉笑了笑,不由开口叹道:“这纳兰容若,胸中到底有多少愁思?” 一旁立着的李德全听到毫无征兆地说了这一句,只得跟着附和了一句,揣度着他的意图夸赞了一番。 谁料玄烨摇首,看着诗稿淡淡叹道:“这愁思对文人吟诗作赋而言虽有益处,但于其自身,却并非什么好事。若非心中积郁过多,又如何能如此一般,字字凄绝,句句哀婉?” 李德全一听自己似是会错皇上的意思了,便也不敢再开口,只是如拨浪鼓似的点头应着,表示无声的赞同。 “看来他倒还是个多情之人……”玄烨低眉看向下一首,继续念道,“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然而念道一般,声音却忽然低了下去,顿了顿,却只是反复地念着下阕的内容,“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李德全正有些疑惑地看着皇上,却听他下一刻忽然轻轻笑出声来。 玄烨定定地盯着这首词,指尖不觉稍稍用力,手中的诗稿亦是随之微微皱起几分。 原是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纳兰容若,原来你冒着死罪偷偷进宫,居然是为了这般原因。 回想起那日容若各种黯然之色,玄烨此刻才终于明白那番神色究竟是因何而起。不过,倒有颇为出乎自己意料的是,他竟会将此事也这般如实地写入词中。 虽然已足够隐晦,不过他大概未曾留心,当时的自己可是亲眼撞见过此情此景的。念及此,玄烨放下手中诗稿,转过脸朝湖中举目望了望。 湖中烟波浩渺,一望旷然无垠。玄烨目光远近来回地淡淡扫过,但不自觉间,嘴角却一点一点地扬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先放小顾童鞋出来打个酱油,你们懂的。 5 第二章 又误心期到下弦(中) ... 玄烨正坐在房内低头翻看着一卷书。 年头开春之后,一冬的清冷已稍稍褪去了几分,改而换做一派春意初生的盎然。只是,晨风之中仍旧透着几分残留的清寒,自窗口陡然吹入,春寒料峭,倒让案前的玄烨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是有些出神了。玄烨伸手拢了拢衣襟,索性放下书卷,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四肢。 忽地想起什么,又转身坐回椅子上,高声换来了李德全。 李德全闻声急急而入,却见当今圣上端坐在御案一侧,垂着眼,面含三分笑意。不知皇上此番又会交给自己怎样艰巨的任务,便叩首低低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顺天府的乡试,这两日应当有结果了罢?”玄烨垂眼将书卷翻开一页,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李德全想了想道,“奴才所记若是未有差池,往年几位主试的大人阅卷完毕,大抵正是在此间左右。” 玄烨低低地“嗯”了一声,却又低下头看向书卷,默然无语。李德全在一旁立了半晌,以为皇上看得太过投入,已经忘记了自己仍在这里,正打算悄悄告退,却忽闻他再度开口。 “今年的主试官是徐乾学、蔡启樽二人罢?”玄烨头也不抬地问出口后,却又不待李德全作答,便抬起头径自道,“李德全,去一趟礼部,找他二人将今年乡试的试卷以及入围名册带来,朕想看看。” 李德全“嗻”了一声,即刻退出奔礼部而去。未多久,便带着玄烨所需之物返还。 玄烨吩咐李德全下去之后,将名册拿在手中慢慢展开,目光自上而下一一扫过,终于在中间靠前的位子看到了那个名字,不觉轻轻一笑。 明珠这儿子,果真并非只会吟诗作赋而已。皆言他天资过人,才智超群,如今看来亦不是虚言。 玄烨如是想着,慢慢随即又转而在考卷之中找出容若的那一份。 大清的科举,历来大都十分看重时务策一科。则很大程度上,以一人对时政之见解是否精当,来作为考量人才的重要标准之一。今年的顺天府乡试,亦不例外。由于撤藩一事日益被提上日程,经玄烨的着意提点,今年时务论的出题,便是立论削藩的利弊。 玄烨对此事尤其有自己的考量。虽然他自己心中明了,“三藩”不撤,大清的基业便无法真正地稳固无虞,但纵观朝野,近些时候,却实是主和之声占优。 自己之所以一直未在朝中正式商议削藩一事,一来是有意静观形势之变,否则若此刻贸然下令,只怕倒会将那三人逼反。相较之下,以“三藩”势力之大,自己亦没有十成把握制胜。而二来,则是伺机各方搜罗支持撤藩的人才,好留之为自己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