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人在,远远看见几只鹤,载着人飞过来,”程锦朝抬着眉四处张望,“人很少,我们先走吧。” 明尘脚下忽然一软,趔趄一下才站稳,扶着脑袋伸手道:“玉符。” 程锦朝急忙从腰间解下,交给明尘。 明尘伸手一摸,玉符莹莹发亮,晃了两下。明尘的脸被晃得面色惨白。 “尊者。”程锦朝望着明尘。 “宗主病重。” 明尘只扔下一句话,一抬手,拽起程锦朝飞掠上天梯。 穿破云层,拨开云雾,程锦朝只感觉自己是被扔回洞府,明尘却已经消失不见。 那被她扔下许久的狼崽忽然从河边跑向她,她低头捞起来,咕哝道:“你怎么还是这么轻,一点都没长大,还不梳毛,都脏成什么样了,你真是个妖怪吗?小狗都要抖毛呢!羞不羞。” 狼崽嗷呜一声。 明尘走在昏暗的走廊中,在宗主闭关的洞府前,堵着几个弟子。 执教长老笼着手站在一边,侧身望向明尘:“来了。” 明尘道:“宗主在里面?” 执教长老按住她肩膀,短暂地压住明尘,让她呼吸顺畅一些,才轻轻撒手,放她进去。 屋子里亮着许多盏灯,灯影摇晃,洁净的屋子没有一处漆黑。偌大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个呼吸不畅的老人,过很久,才会发出一声闷闷的咳嗽。其余时间,安静沉默,就连胸口也鲜少起伏。素来冷峻的面孔垮下来,脸上长满疮疤斑点,两颊的肉垂落,眼窝深陷,眉毛长得很长,像两抹拖把一样耷拉。 明尘并不能看到这一切,她只知道屋子中有一团灵力油尽灯枯地烧着,随时会熄灭。 像是在熊爪城时感知到的程锦朝,在生和死之间明灭,像在深渊上走独木桥,即将跌落。 她陷入长久沉默。 直到床上的老者轻轻道:“是明尘……” “师尊。”她应答,走到床边,摸索着,摸到了仿佛皱缩的抹布一般的东西,表面粗糙,很是经过了许多磨砺。 是宗主的手。 那双粗粝的手颤抖着,半晌,微微缩起手指,仿佛是回应她。 她垂着头,蒙着双眼的布条徐徐垂落,拂在指尖。 “明尘……”宗主忽然从嗓子眼里,奋力挤出这辈子最后的声响,“我又占卜了……我错了……” 明尘不由自主地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仍然无声。 “我错了……你不是宗主……你当不了……” 明尘并未说什么。 她保持安静,想听听这位老人最后的声音。然而,生命消逝仿佛流沙,最后一点沙停在手心,因为太少而失去流动的力量,就那么停泊,静默。 她还是没等到别的话,宗主继续过一会儿喘一口气。 外头,执教长老问:“他有说什么吗?” 明尘摇摇头:“弟子先回去了。” 一张桌,一盏茶,她坐在自己的桌边,将茶杯滑来滑去,反复占卜。 程锦朝提着茶壶立在一旁,眨眨眼,没有问什么,只是道:“外头来了个骑仙鹤的少年,说是亘望厅请您过去,我问了,是要听您说熊爪城的事。” “倒茶。”明尘将杯子顺着桌面推出去,程锦朝眼疾手快,在它飞出桌面之前捞起,倒茶,端到明尘面前。 明尘摸过茶杯,放在唇边,茶香袅袅。 “狐狸。” “尊者。”程锦朝望着明尘,恭顺地弯下腰。 “我们都只能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明尘抿下一口茶。 程锦朝眨眨眼:“是的,尊者。” “共勉。”明尘起身离开。 桌上只留下一个空空的茶杯。 程锦朝低头凝视着茶杯,做贼似的看着湿润的杯沿,良久注视,轻轻放下,舔了舔嘴唇。 第38章 熊妖篇12 亘望厅有些时候不大像是仙家长老们议事的地方,偶尔人一多,就吵闹得仿佛市场。明尘眼瞎,耳朵循着声音,总不会走错。不会走偏去了偏厅,也不至于跑去茶室,走得很坚定,好像眼睛还在似的。 只是许久没戴义眼,她总蒙着双眼,似乎再也不隐藏自己是个瞎子这件事了,系在脑后的长长的发带垂落,贴在一身黑衣上,显得格外显眼。 她进来的时候,众人不吵闹了,齐齐地把眼珠子抛过来。 进来的黑衣尊者一无所觉,循着经验,找到地方站定了,对着身前行礼:“见过各位长老,弟子明尘。” 定平让过了她身前的位置,留给虚空一片,看了看其他在场的长老,抬手招来明光,明光引明尘坐下:“明尘师姐。” 明尘垂首:“小师弟。” 明光羞赧一笑,退去,留下众人,该记录的记录,该避让的避让,一时间亘望厅内人来人往,直到安静下来,定平道:“先前长老们接到你传回的信,就熊爪城一事,你详细说说。” 略去程锦朝的部分,明尘回忆一番。 程锦朝按着狼崽在河边梳毛。 狼崽脏兮兮一团,没什么精神,但仍然摇摇摆摆,抢吃的时候是第一名。她非要左右开弓拉着狼崽洗了一番,看洗完之后狼崽就成了一团抹布,在地上晾着,又捞起来用衣襟擦干,用衣裳裹着抱在怀中。 被她抱着的时候,狼崽还算安分,程锦朝虽然还是会想为什么狼崽死皮赖脸地跟着她信赖她,却也平静地接受了结果。等狼崽的毛干了,她就放下,自己对着铁人练剑,心无旁骛地专心眼前的事。 练剑,变强,站成一树碑,挺拔且静默。一只狐狸,以什么方式成长?程锦朝逐渐追寻自己的答案,妖,生来吞天的本能,人,被教化向善的约束,是两双在吵架的手塑造她,她逐渐平静,选择居中走出一条道来,再不去多想。 练罢剑,汗湿衣衫,脱去外衣,解开中衣,坐在水边,又担心客人会来拜访明尘,看见她吓到,于是默默顺着水流往山那边走。躲过一块石头,敞着衣衫,露出一线胸脯,她曾被要求在洞府中,无人时维持人形,于是很不方便地用手捧水,拉下肩头衣裳,泼了自己一身。 若是狐狸,只需要扭过脑袋舔毛就好了。 她幽幽地想着,却还是沉默地以人的身体浸入水中,趴在岸边,拢着湿淋淋的长发发了会儿呆。 明尘就回来了。 回来得很快,程锦朝从河里起身,拿衣服时忽然瞧见不知什么时候一只小虫爬上袖口。 那黑色小虫伸着触须摸摸索索,忽然,另一只小虫也过来,触须晃动。 程锦朝抬手晃了晃,没有赶走虫子,反而使得后来的虫子惊了惊,飞到先前的黑虫身边,触须碰了碰。 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那黑色的虫子身体逐渐重叠,触须交缠,抱作一团,顺着衣裳滚落在草叶中,渐渐看不到了。 明尘的声音传了过来:“狐狸。” 她急忙从河中湿淋淋地出来,用衣裳挡着身体:“尊者——” 明尘提着竹杖,原来是已经在石头那头,面色平静,听见水声也没什么表情,只转述了在亘望厅的事,告诉她原来在望月城也是一样的,望月城有一处巨大禁制,然而地底却由群狼把守,那蛙妖不在,而望月城的禁制却是已经被打开了,众弟子不敢触碰那浓郁的根源之恶,却知道那恶正在消散,打算消散得差不多,就下去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