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我强盗也好,匪徒也罢,对你而言,的确是这样。我与你们本就是仇敌,与行为无关,无论你们行善还是作恶,在我这里都是一样,只是妖,身为妖,就已经定了罪。我选择把你的命赐给你,赦免你不存在的罪,给予你不想要的恩惠,都是因为,我在天道这边。” 明尘背着手,轻轻道:“这便是你们妖族的命运。对你们的族群而言,我,或天道,就是最大的恶。” 第139章 天衡篇19 明尘把事实扔了下来,对着妖族抛下了相当刻薄的话。 但到如今的境界,她自然是能够站在妖族的角度看待自己,说得刻薄,表情生硬,把无赖和强盗行径诠释得理直气壮。 但换个角度,她是人间地位高贵的尊者,是被仰望的天衡宗宗主,年轻的天之骄子,提起来振奋人心。 古蛟王道:“你可终于承认了,那刚才你说的,还算数么?” “算数。”明尘说完,便不再给古蛟王留什么时间,只对着霜云与扶柒下了几条命令,由这二人将古蛟王带回宗门,限期十日之内。 把各人都扔回自己的位置上,明尘转了个身,程锦朝才从屋子中探出头来,对方才明尘的决定很是不解,为何即便认清了彼此是仇敌的事实,却仍要招揽过来,把过去的罪也不顾了,不像是明尘。 明尘除妖都是斩草除根,有一点恶就会当场宣判,一剑把妖送回去见它列祖列宗的亡魂。 总不能还是在做梦吧!狐狸掐了自己一下,又忧愁地想起自己,历经百般辛苦,被明尘宣判了死刑,在灵海边明尘分明是决心杀了她的——如今却又不杀别的妖了。 眨眨眼,明尘已经缓步进来,她立即扯住明尘的衣裳。 明尘就笑了:“你听见了?” “阿阮,我很不解,从前吃过人,作过恶的妖族,你也轻易招揽了进来么?我……我并不是说我心里龌龊地要戕害妖族,只是不知道你为何做得不一样了,与……与之前相比。”她是直接问出来的,心里的勾勾绕绕还没酝酿,就被那声笑吹散了。 “权柄,”明尘解释道,“我杀妖族,是因我能够杀死,这是能力。但赦免,则是权力,我能够允许它活着。” 程锦朝还是不明白,只推己及人地想了想:“因你即便赦免,也能随时杀死它么?” “不全是。重点在于,我有两把武器,一把是杀,一把是赦,我不再因为我不杀一只妖而难过,因我逐渐将这种不杀,化作我自身的能力。杀与不杀,我是自由的,不会再牵动我的道心。换句话说,若回到我的童年,那只狗变作妖,如今的我,会毫无芥蒂地杀了它,不会因为它做出什么恶而归咎于自己。” 狐狸这时候明白了,沉吟道:“那你是不是已经胜过心魔了?” “只能说,我离道越来越近,天道执掌规则,作世间的主人,所以我将自己当做主人看待,便知道权力这回事。” “也就是说,不光是作为天衡宗宗主的权力,更是……唔,此间世界主人的权力?” “你说得不错,正是天道的权力,我在尝试感悟它。” 权力,换句话说,便是掌控规则。 程锦朝明白了为什么明尘和唐若才是宿敌,道不同,想法却是一样的,都是自由的,要做主人。 唯独她是流浪的家犬,自己最大的选择,也不过是选择了个主人。 路是她选的,她非要回明尘身边来,卑微地可耻地请求责罚。 本该想得更悲凉些,可她忽然明白了,明尘的道心渐渐成长到这地步,和她是分不开的。 明尘在她身上排演了这道心的变化,她全程参与了尊者道心的蜕变,见证阿阮是如何从那样的心思,变成这样的心思,从只知杀戮的疯子明尘,到挣扎追寻道心的阿阮,再到杀死幼年心魔的宗主,又回到蜕变为掌权者,正逐渐往神的道路上稳步行进的明尘。 无论她的角色是心魔也好,道心也罢,没有她,就没有这样的明尘。 心里这样揣测,本是格外僭妄的,可她明白这是事实,是她屈膝养出了一个懂得掌控权力的明尘。 是明尘离不开她。 而她,选择了明尘。 这些话,她不会说出口,只存放在心里,沉甸甸地凿在心上。 不会影响她仰脸看她,也不妨碍她真挚地想要被管教被责罚。 节奏与步调,一直都捏在她手里。 她便没有疑问了,低声问道:“阿阮,我们什么时候回宗?” 明尘摸出丹药来:“用过药,再休息片刻就回。” 她捏过那枚小小的玉瓶,抬脸望着瞎子,扯了扯瞎子的衣襟。 明尘就被她拽下身子,她摸出丹药,放在明尘唇间。 她看见明尘微微抬眉了,也看见明尘嘴唇微微一收,叼紧了那枚丹药,截断她吃吃的笑声,以口渡药给她,在她得意地再次低笑时,不轻不重地在她背后抽了一记。 “胡闹。” 真切的疼痛,才叫狐狸从某种不真切的幻觉中回过神来。 她凝望明尘,想着她的神就这么低眉顺眼,从杀她到如今吻她,像是一尊坚忍沉默的石像,千万年都矗立不动,唯独被她这股水流渐渐侵蚀,石像还是那尊石像,某些地方,却被水流侵蚀磨平。 有些出神地抚过明尘的嘴唇,仍然觉得这是梦。 四肢百骸中,药力滋养肌理时,她缓慢吐息,将内府中的金色灵力缠缚在淡蓝色灵力上,徐徐融为一体,她把下巴撑在明尘肩头,两只手耷拉着,尾巴任意散漫地摇晃,偶尔被明尘捉住一条,捏在手中把玩,她便侧脸去看自己的尾巴又如何作妖,又看明尘的神情,并不生气,只是平静地捋过她的尾巴,从尾巴根扯过尾梢,渐渐重复,她撑着脸,又很娇气地探过脸亲了一下。 “恢复得不错,该走了。”明尘不悲不喜,像是被风吹了一下。 “阿阮。” “嗯。” “没有我的这段时间,你在想什么呢?”狐狸拉住了明尘的衣袖,明尘起身,她们缓缓向外而去,长剑展开,在面前悬停,程锦朝听着仙鹤落下扇动翅膀的声音,又问她。 “没有想什么。” “你是不是,不舍得杀我了?” 长剑微微晃动,明尘一顿,并未作声,只是站在剑上,又伸手去接她。 仙鹤歪着头,又转头去梳翅膀下的绒毛,翅膀微抬,遮住了那小小的脑袋。 “我已经杀过你了。你也知道。” 这个“你也知道”倒也不是说灵海边的事,是说如今的狐狸对明尘的作用已然不同了。 彼此都心知肚明,可狐狸还要问出来,叫明尘颇为不解。 长久相处,一人一妖之间有种难言的默契,有些话,不再像当初那样,非得狐狸跪着一字一句地解释清楚,也不需要明尘用尽比喻,循循善诱地教导。 就是在这时候,狐狸一问,像是给已经尘埃落定的问题上再兴风作浪一下,掀起新问题,却是明尘没有想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