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水凝总算宽慰了些,颔首答应,不再死皮赖脸地去求老街线庄的掌柜了。 可就像那件未完的绒线衫,还有那枚迟迟未能到沪的海蓝火油钻,这一年的夏天注定要写满遗憾,漫长的余生也要在遗憾之中度过,这大抵就是人生的常态。 临行前一晚,二人竟分外的平静,秦水凝将日常谢婉君爱吃的菜的做法都记了下来,交给黄妈,让一个略识字的女佣给她读,细致到连盐糖放多少都有个定量,谢婉君默默地看着,心潮涌动。 上楼休息后她又督促谢婉君务必要好好吃饭,应酬上尽量少喝些酒,天冷了必须加衣裳等等,谢婉君听着她的啰唆,巴不得她说得越多越好,将分别后的空缺全都给补上,可正是因为心中贪念一起,便欲壑难填了,她仍嫌不够。 当夜两人侧卧着,不断地吻着互相,那个时候□□已是其次,她们只是一对寻常的、即将面临分离的爱侣,早早地开始诉说思念。 直到谢婉君察觉到脸颊一凉,抬手揩拭,显然是来自秦水凝的泪,谢婉君心软得一塌糊涂,抹摸黑抚着她的脸,可她还是无声地哭着,并非悲痛欲绝,只是泪止不住。 谢婉君无奈地欺身压上她,随之落下炽热的吻,低声道:你既不困,便做些正事,看我怎么欺负你。” 她还抬手拒绝,像是嫌弃谢婉君似的,哽咽道:你起开,别动我。” 欺负她的机会是不可多得的,谢婉君又凑上去,幽幽感叹道:我们阿凝原来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啊。” 秦水凝发出闷笑:谁比得过你娇气?” 既说我娇气,你还不快疼疼我?明日可就没机会了。” 夜雨拍打着窗面,急躁地袭击着所剩无几的良宵,她们只能用尽全力地缠绵着道别,并期望早日再见。 客轮于次日下午三时出发,驶离上海。谢婉君原本说不去送她,声称不愿经历道别的场面,秦水凝答应了。她想起那日与谢婉君一起到码头送许稚芙和江楼月,情感到底是不同的,那时她们还抱有侥幸,许江二人一定能走…… 可如今,清早《沪报》送到家里,谢婉君不常看报,今日更没心情去看。黄妈虽不识字,却也能认出报纸刊登的那张照片上的人是许稚芙,连忙送到餐桌,倒是将谢秦二人的食欲生生给搅没了。 张许两家联合登报,宣布喜讯,张大少爷张裕之与许家二小姐许稚芙订婚,佳期暂定于金秋时节,盼亲朋好友前来沾喜。 秦水凝不免叹道:好些日子没见过楼月了,往她住处打电话都没人接,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 谢婉君不愿她再操心旁人的事,承诺道:等送你上船,我去找她,别担心这些。” 秦水凝先是点头,旋即意识到:你决定去送我?” 谢婉君含糊地嗯”了一声,眉眼也有股哀意,秦水凝便未再多说。 昨夜刚下过雨,空中满布着灰蒙蒙的雾,阴风匝地,向上泛滥着砭骨的凉意,下午的客轮码头依旧拥挤异常,喧嚣得犹如闹市。 小佟本想跟下来帮忙拎藤箱,谢婉君拒绝了,只叫他在车上等。秦水凝知道她要面子,小佟在场的话,她是说不出那些脆弱的话的。 周围准备登船的旅客皆有家人送行,少则三四个人,多则七八个人挤在一起,大多哭哭啼啼,场面哀伤。相比起来,她们俩倒是最冷清的,明明心中有千言万语,恨客轮终要离港,柔肠诉说不尽。 可两人谁也没开口,藤箱放在脚边,两双手紧紧交握,捏得掌心发出一层汗,手却仍是冰凉的,那种时刻,一切都已在不言之中了。 铁栅栏门霍然打开,耳边响彻着哨声,乘客乌泱泱地涌了进去,携着不舍的家眷,谢婉君和秦水凝手牵着手,恨不得走一步退两步,终是挪到了检票的船员附近。 秦水凝并未急着去排队,仍旧拉着谢婉君,俨然一副不打算上船的意思。 时光终在流逝,眼看着行人纷纷登船,谢婉君再忍不住,猛地将她抱住,秦水凝同样紧紧地回抱着,谁也不肯放手。 她今日穿了件水墨色的正绢旗袍,外面又加了件珍珠白的短褂,头上戴了顶羊毛毡帽,险些与远天的雾霭融为一体了。海边风大,一阵风袭过,帽子被掀翻带走,她也无心去追,万般眷恋地叫着婉君”。 谢婉君缓缓松开手臂,秦水凝还以为她要催自己上船,眼眶已经红了,不想她低头翻起手袋,万般珍视地拿出了个物件,用一绣样老派的帕子包裹着。 秦水凝正满心不解,她也没将帕子解开,而是将东西塞到了秦水凝的手里。秦水凝亲自打开,帕子轻轻一松就露出了里面的东西,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有多贵重。 那是一面嵌满螺钿的手镜,巴掌大小,镜面已经有些浊了,黄铜的底子生着淡淡的锈迹,仿佛人生的疮痍。 谢婉君低声道:我姓谢,名镜,字婉君。到上海后才开始用谢婉君这个名字。这面手镜是我出生时父亲做的,上面的螺钿由族中长寿的妇人亲自所嵌,图个吉意。我今日把它送给你,你一定要像我一样,收好它,它也会护佑你,一如我陪在你身侧。” 她这叫赠君以镜,借镜明心。 秦水凝抓紧那面手镜,仿佛带走的不是手镜,而是谢婉君。这次轮到她将谢婉君抱住,不顾远处吹哨的船员,谢婉君则万分克制地吻她的面颊,不顾世俗的目光。 秦水凝不免心惊,已经从附近之人的脸上看出惊世骇俗的神情,倘若她们是两个洋人,断不至于遭受这些诧异的目光,可她们长着东方的面孔,是彻头彻尾的中国人,此举简直是离奇的,关系再好的姊妹也不能如此。 可在那一瞬,秦水凝也什么都不顾了,她用没拿手镜的那只手捧起谢婉君的脸颊,印上离别之吻,双唇分开后,两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呼吸着彼此的呼吸,周遭的议论纷纷化作烟尘,她们好似只是在这个无情的夏日里相偎取暖。 不远处的警戒线已经摘下,想必除了秦水凝以外的乘客都顺利登船了,那时是下午两点五十八分,登船的舷梯即将关闭,汽笛声响起,作最后的催促。 到了香港记得给我拍电报。” 谢婉君狠心地推开她,将藤箱塞到她手里,旋即不顾船员阻拦,推她上前走上舷梯,自己则立在下面,摆手命令她赶紧登船。 秦水凝缓慢地挪着步子,一步一回头看她,她今日穿了件玄黑色的刺绣旗袍,秦水凝记得,上面用银线绣的祥鹤绕梁,出门前让她加件短褂御寒她也不肯,远远看着只觉她的身板仍旧单薄,单薄得要随风而逝了。鬈发亦已被吹乱,挂着两绺垂在额前,映着那张秾丽的脸,到底过于凄厉了些。 又迈上两级舷梯之后,常年做针线活的缘故,眼睛多少有些花,尤其遇上这种迷蒙的阴天,当秦水凝发现看不清谢婉君的时候,心底深处的慌乱骤然上涌,顶着喉管,她眯起眼睛试图分辨,却只挤出泪水,经风一吹仅剩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