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君撂下蜂蜜罐,无奈道:那还费劲烧水做什么?餐桌上就有现成的。” 秦水凝懒得解释,从柜子里拿了碗勺出来,舀起一口粥向谢婉君递过去。她本想让她将勺子接过去,谁料谢婉君直接把脑袋送了过来,她下意识缩回了手。 谢婉君扑了个空,当即明白过来,满脸莫名其妙地瞪她一眼,把和小佟说过的话又跟她说了一遍:我能吃了你不成?” 秦水凝大抵也觉得自己防备过度,伤了人心,很快又将手递了回去,谢婉君把那口粥衔到嘴里,咽下后略带嫌弃地说了句:没味儿。” 秦水凝根本不信她说的话,火腿明明是带着咸味的,只不过她这个人口重罢了。勺子暂被放下,秦水凝又找到盐罐,自然不可能像谢婉君那般直接倒,而是先用小勺舀起来,再伸指去捻了一撮,撒进锅里,最后搅了两下,就开始盛碗了。 谢婉君见她极为小气地取盐,本以为这粥还是没味道,可或许是她太饿了,竟觉得还不错,吃了能有半碗,便撂下不动了。 秦水凝细嚼慢咽的,仍坐在那儿小口小口地吃,谢婉君百无聊赖,想起正事,知会她道:明天白天你就安生在店里裁衣裳,晚上我让小佟去接你。” 又要喝酒?” 谢婉君抿嘴笑了,暗骂她呆,摇头道:我做东,请客看戏。” 她素来猜不到谢婉君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过去觉得谢婉君荒唐,然那不过是所有生意人都不得不参与其中的荒唐,她信她是有正事的,点头答应:还是四雅戏院?我自己坐电车去就好。” 谢婉君心想她还敢提电车,将她的想法给驳了:我明天要去许公馆,顺便坐许家的车,小佟正好接你。” 再不给她推拒的机会,谢婉君起身离席:我洗澡去了,你仍睡上回的房间,厨房留着明早叫黄妈收拾。” 待谢婉君洗过了澡,闷头直奔卧室的床,冷不防瞥见床头柜上多出来一杯水,泛着淡淡蜂蜜的黄。她盯了那杯水许久,蓦地笑了,拿起来发现犹带着温度,喝着甜滋滋的,还有股暖意直润过心田才流到肚子里,她虽不喜甜,却觉得好喝,饮光了才关灯入睡。 苔藓绿丝绒(01) 梅雨季将尽之时,谢婉君从香港订的那批料子抵达上海,距离小朱被放出来已过去一周了。 期间黄妈还禀告过谢婉君,称秦师傅亲自来送过旗袍,然谢婉君早出晚归的,自然未能碰上。黄妈说,秦水凝还专程问过一嘴谢婉君的动向,她只能说谢婉君忙于应酬,这几天回来得愈发晚了,秦水凝便没再多说,放下旗袍就回去了。 谢婉君看出她是想同自己道谢,对黄妈所说的秦师傅像是有话要说”置若罔闻,即便中午得出两个小时的空闲也不曾踏足霞飞路一步,像是在践行那晚说过的话似的。 下午弘社的人将货箱送到,谢婉君和许世蕖亲自清点一番,又见了聘好的裁缝,有沪上地道的老师傅,也有从欧洲留洋回来的,自称是设计师”,耽搁半日,待到出门天已黑得彻底了。 这晚韩寿亭在明月饭店做东,过个马路的工夫就到,谢婉君穿了件银白色的刺绣旗袍,不慎被货箱给蹭脏了,便叫许世蕖先去赴宴,顺便帮忙知会一声,她则回了趟谢公馆,换了条干净旗袍又匆匆出了门。 再到明月饭店门口,除了几个韩寿亭的手下守在那儿,正闲散地抽烟聊天,韩听竺也在,一身黑袍犹如凶煞。 谢婉君看出他有话要说,停了脚步,只听他直接问道:老爷子另派了人接你的货,可带了什么?”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消息交换,谢婉君并未隐瞒,答道:没有,是香港的船,他手伸不了那么长。但凡他借我的路子带东西,我可是都分毫不差地告诉你了,这次他没让你去,大抵是在防着你。” 韩听竺沉吟片刻,嗯”了一声,又问:这桩生意除了你和许世蕖,外加老爷子参了一笔刮油水,还有旁人?” 谢婉君不解:什么意思?” 陈万良带了样子,已在楼上了,也是洋货。” 他来做什么?”谢婉君心头一紧,咬牙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旋即意识到什么,警惕起来,他倒是想入伙,还真贼心不死。” 韩听竺知晓了陈万良的来意,便不再问了,朝里面拱了下手:赶紧进去罢。” 你不入席?” 谢婉君正问他,两人都瞧见了溜出来的许世蕖,正朝门口走来,韩听竺闪身下了楼梯,消失在明月饭店的大门口,她则主动迎上了许世蕖。 两人小声谈论着陈万良,各怀鬼胎地进了包厢。 估计上次酒局过后陈万良就已开始联系商路,声称从法兰西进口的布料,成本价压得极低,韩寿亭那儿已松了口,打算给陈万良开这个便道。谢婉君觉察到危机,这桩生意细数起来,韩寿亭不过是个吃白食的,毫不出力便能从中敛财,而店面定制等事许世蕖出力更多,来料才是她全部负责的,陈万良此举,显然是要将她给挤出局。 记不清那顿饭局是如何熬过去的,韩寿亭和陈万良不断施压,许世蕖虽不愿与陈万良合作,却也是个精明的商人,看过陈万良带的样品显然满意,脑袋里早已算起利润来了。谢婉君步步退让,全程咬着牙关才没做出掀桌的举动,到后面酒都喝不下了,跑了两次盥洗室去催吐。 那顿饭到底喝到韩寿亭满意,散席时已经是深夜,路上行人都屈指可数,小佟也在车里睡了一觉。 陈万良又是烂醉如泥,走路都费劲了,却还是让司机搀着,从车子后座取出了一匹布,苔藓般的墨绿色,浓得像潭深渊。 他揽着谢婉君不放,洋洋洒洒地说:婉君,别怪老哥哥,老哥哥心里是想着你的。喏,法兰西的料子,上海滩独一份,送你!穿在身上保准叫那些太太小姐们羡慕,到时候还得求着我们来买!” 谢婉君冷笑着把布接了,反手将他推进车里:陈老板,你醉了,快回家去。” 他又探出车门同韩寿亭打招呼,两辆车前后脚离开,门口便只剩下谢婉君和许世蕖。 许世蕖脸上闪过一丝愧色,忽略谢婉君拱手送他上车的举动,说道:我这个人素来是在商言商,但你放心,家父既能将祥晟的布庄垄断上海,高端定制的铺子我是断不可能只开这一家的,下一步我打算到北平、广州、武汉等地拓展,必会带你一起,谢小姐是聪明人,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谢婉君暗中嗤笑,脸上已彻底挂不住了,她这一晚上受的委屈将将要超出负荷,本想着赶紧送走许世蕖,哪里料到他非要留下说这些。她并未立刻答话,而是把布递给了小佟,命人继续回车上等着,又点了支烟,猛吸了一口才回他,语气有些冷淡。 许老板,你是不是觉得我该立马答应下来,还得像供着菩萨似的感谢您的大恩?可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精明过度的商人,想必夜深人静时还会唾弃那种叫做自私利己的品行,这就叫孤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