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的嘴巴紧闭,我什么都不说。 我换了鞋追出门去,电梯托着我送到一层,出了单元门我看见甘玲站在小区门口张望。 邻居的那只沙发正在被人拖走,一二三喊着号子搬上了车,墙角一片湿漉漉的方块雨痕。甘玲双手插兜,但凡人掀开她卫衣的帽子都看得到浸湿的后背,但帽子仍然堆在脖子后面,像个囊肿。 她往前走,我也往前走,我尾随甘玲走出小区,没有刻意躲藏。 甘玲没有回头,四周所有都是我的掩护,保安的声音变得特别大,车流滚滚,过马路变得很不容易,路边有一个母亲抱着哭闹不止的小孩,旁边的父亲只是一个劲儿地左右张望像个没用的摇头机器人,噪音和车流遮掩我的行踪。 我跟着甘玲走出小巷,穿过马路,红灯和绿灯配合默契,将我放行在离甘玲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所有人穿着半袖的大热天,金黄的马路上仿佛也释放着袅袅热气,甘玲像个原始人一样格外突兀,逆着来吃小吃逛公园的人群一路向北。 我尾随在后,背心T恤帆布鞋,手里捏着电量百分之三十二的手机。 我现在明白了尾随一个人究竟有多么容易,为什么甘玲前一天在光明幼儿园附近徘徊,没过多久就能直接锁定到我家附近。行色匆匆一路向前,不会有人频频回头看。 可我到底还是失败了,甘玲比我敏锐,走到一条七年前还繁华如今已经落魄的街道,稀少的人骑着电动车借道穿行往南,四周是倒闭的手机卖场和凋敝的日化店,老红旗和旧市场像两个对着下棋的老人,在马路东西两侧对着路中间的红路灯坐着。 甘玲在我过马路时,忽然扭过头。 这里没有车穿行,我被撞破了尾随的行径,立即慌了手脚。 甘玲猛地跑到马路中央,扯住我的手腕,把六神无主的没用的姜小茴拉到路边。 她这样警惕,然而过了足足五分钟,才有一辆车呼啸过去。 日化店门口,不知道是谁泼了水在马路上,马路有一道地图般的污痕。 我们踩在人行道上并排站着,我很难为情,低头搓手机,看了看电量到了百分之三十,立即揣进兜里,左手捏右手,右手搓左手,把每根骨节都揉得很是松散。甘玲就近看中一个井盖,故意伸脚踩了一下,收回脚,拽着我往前走了几步。 “你跟踪我。”甘玲说。 我往前走了一步,想了个托词:“你这两天……挺照顾我的,谢谢你。” “微信不能说?” “手机没电了……” 一个谎话就像一团被吹破的泡泡,已经炸开粘在鼻尖了,我还要嘴硬地嘟起嘴狠狠地往里填充废气。 “从这儿上去,可以到能县的水库,有一条小路,一直往西北走,能爬上一道斜坡,沿着斜坡走很久,你就能看见铁路,两边都有铁丝网,但是以前有大胆的小孩在那边用铁钉压小刀玩,所以有个很秘密的陡坡被发现,爬上去,就能翻过铁丝网,走上铁轨。”甘玲忽然拉了拉我的胳膊,伸手遥遥指向了北边。 她说的地方过于遥远,顺着她的手指我只看得见遥远的灯牌和褪色的广告,最后一班公交车摇头摆尾地停在十字路口,吐出三个老太太。 甘玲搓了搓鼻尖,又回头瞥我,似乎在想事情,过了很长时间,才忽然说:“去看看吧。” “啊……什么……” “你都跟过来了,不是想知道我要去哪儿?” 我无从辩解我其实不是好奇,只是回过神来,我已经跟着了。 情况变得非常诡异,我和甘玲一前一后地走在夜晚的能县,直到路灯在身后被抛下,县城的光变得暗淡,杂草中虫子的叫声变得响亮而聒噪,好像忽然抢到了麦克风。 起先我不适应四周的黑暗,紧紧拉着甘玲的袖子,后来便透入了光,朦胧一片。 “十五年前,有一趟车大概在这个点过这里,我当时在车上做乘务员。” “唔。” “有个男的,故意摸我,我回头要给他一拳头。然后,他隔壁忽然窜出个穿皮夹克的,替我踹了这男的一脚……后来我就跟这个皮夹克走了。” “然后就来了能县。”甘玲回身倒着走,四周的风景在不断向前,我怕甘玲就这么倒着走进什么我去不了的空间,好言好语地劝她:“我们走太远了,天黑了,回去吧。” “我每次来能县,都踌躇满志,我可以,什么都做得到,美好的生活,复仇的盼望,什么都有。但是,我就是个臭外地的……什么都不是,什么也做不到,疯来疯去,就是自己跟自己较劲——拍那么多照片,找那么多人,有什么用呢?” 甘玲继续在野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过水库,我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体力本就差,离甘玲越来越远。 可我害怕一个人在野地里,甘玲又不会停下来等我,我只能不住地扶着膝盖往前挪,两条腿越来越重,好似陷入泥沼。 终于,我走不动了,才刚走到甘玲说的那道斜坡。 我抱着一棵树靠着,甘玲离我十几步,仍然气息平缓步伐稳健。 “小姜老师。” “我走不动了,对不起……贸然跟上来……下次不敢了。” 我还觉得是甘玲存心折磨我,深深地悔恨了我那个冲动的决定。 “来都来了。”甘玲搬出那个万能的没办法拒绝的句子,我也搬不动我的腿,奋力摇着头:“我不行,我真的不行……” “那你也走不回去了。”★更多优质资源[获取+VX:150*8076*9776]★本文来自[日.更.资.源.衤君:9/2/3/5/8/3/1/2/3] 更没办法拒绝了,我蹭着树好像后背发痒的大猩猩,犹豫片刻,艰难地把腿迈出去。 甘玲一把拽住我的手:“别放弃,都走到这里了……” 我总觉得她意有所指,比起鼓励我更像是鼓励她自己,她牵着我,我弓着腰,影子又虚又长。 我做好了第二天没办法起来上班的准备,满腔觉悟,仿佛上阵打仗,甘玲犹如健身教练一样给我加油鼓劲,话不多,手指攥一下,我就被打气筒充气,短暂地昂头精神一下。 可我在看见水渠中奔流的水花,还有两侧布满潮湿苔藓的滑溜石壁时,觉悟迅速漏了出去,坐在地上,哪怕甘玲已经打算往陡峭的石壁上攀,还伸手招呼我,我也奋力摇头,一下子坐在地上。本文来自[日.更.资.源.衤君:9/2/3/5/8/3/1/2/3] 甘玲抬着下巴看我,我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搬着挪到石壁边缘,用腿蹬进了水渠中。 噗通——石头落下去,被水掀起,像一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被水花冲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如果掉下去—— 我立即往远挪了挪,抱紧了膝盖。 甘玲说:“你这样,会被我套出凶手的身份。” 我不知道这其中有何关联,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我想杀人的心,跟我现在一样,我就要走到那个地方——”甘玲指了指水渠尽头,那高高的铁丝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