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潇雪挑眉的神态云淡风轻,和她额角痛出的薄汗反差鲜明,正如她身量纤窈,端秀的五官却总有种骄傲又固执的神色,冲撞出一种矛盾却自洽的美。 勾着唇角问安常:“你今晚为何而来?” “舞剧院能坐两千四百一十六位观众,除了第一排我要求留出的一个空座,其余两千四百一十五个座位全部满席,你以为这两千多人又是为何而来?” “看剧情有多精彩么?看舞美有华丽么?看配角有多出彩么?” “我告诉你,都不是,她们花大价钱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看我。” 安常望着她:“从我认识你开始,其实你从没变过,总是这么傲慢。” 南潇雪坦然接纳这一评价:“我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今夜为我而来的其余两千多位观众中,任何一个人失望。” 安常瞧见那冷白的额头上,薄汗沁得更密。 她问南潇雪:“你觉得你很了不起是么?” “医生那般劝你,你却坚持上台,听到观众的掌声和欢呼声,会让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么?” 南潇雪反问:“那你觉得,如果我今夜放弃,我能得到的是什么?” “不用冒风险,你会拥有一条健康的腿,和能自由行走的下半辈子。” 南潇雪点头:“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 “然后剧院散场,观众离席,所有的灯光关闭,好像一切造梦的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们都会理解你的。” “她们自然都会理解我,就像你会理解我一样。”南潇雪道:“可你为什么能重新开始修文物?” 安常默然。 “因为我永远站在舞台上,因为我无论受过多重的伤都不会退缩,所以你敬仰我,崇拜我。现在生活压力太大,所有人都和你一样,随时面临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们需要一个人永远站在那里,告诉她们坚持下去是有意义的。” “如果我今夜放弃,她们会理解我,可理解伴随的是遗忘,从此我便和任何一个普通舞者再无不同,很快会被更年轻、更健康、或许也更有能力的人取而代之。” 南潇雪问:“你知不知道舞台暗下去之后什么样?” 安常看着她。 “你不知道,所有人都只知道灯光亮起舞台光鲜的时候,舞剧散场,她们走出剧院、回归生活,有家人、有朋友、有热闹、有生活。知道舞台暗下去什么样的人,只有我一个,因为我从六岁开始,除了舞台就无处可去,这就是我的全部。” “我告诉你,灯光熄灭后的舞台黑极了,也空极了,空荡荡四面都是吹来的风,像片埋葬一切的峡谷,只有当灯光重新亮起,那里才恢复生机。” “如果我被遗忘、失去演出机会,我也仍然无处可去,我也仍然只能坐在暗下去的舞台边,看着那漫无边际的黑好像一个噩梦。” “你说我傲慢也好,固执也好,‘南潇雪’这个名字带给我多大的荣耀,就带给我多重的枷锁。你说你会理解我,好,那我现在问你,如果我今夜就这么放弃,你还会继续崇拜我么?” 安常:“我不会再崇拜你。” 南潇雪了然的笑笑。 安常:“但我会爱你。” 南潇雪肩膀一滞。 神情怔住。 “我不否认,我犹疑、胆小、怯懦,需要舞台上的你给我很多力量。可你觉得我让所有人出去,是为了劝你继续跳,还是劝你不要跳?” “都不是,南潇雪。”安常轻道:“我是想问,你疼不疼?” 南潇雪眼睫垂下。 其实她内心并不慌乱,作为最顶尖的舞者,她面对这般严重的伤情也有数次了。 只是无论她自己,又或是身边人,关注和争论的焦点,永远在她要不要继续跳舞上。 唯独安常:“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她蹲在南潇雪面前,小心的挽起裤脚,凝眸瞧了好一会儿。 方才仰起面孔,往那清潭般的眼底望去: “南潇雪,无论你今晚跳或者不跳,能影响的只有我是否崇拜你。”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会继续爱你。” ****** 毛悦一个人在观众席等得心急如焚。 掏出手机看了无数次,估计安常不得空,没给她发过微信。 收起手机,却瞧见安常出现在坐席边。 “不好意思。” 低声跟旁边座位的人道歉,那些人收脚让她进来。 好像她只是在舞剧开演前,去了趟洗手间。 待她坐下,毛悦赶紧凑过去,用气声问:“怎么样?她伤得重吗?” 安常点头。 毛悦一下蹙起眉:“那今晚的舞剧……” “她会继续跳的。” “你没劝她不要跳了?” “我怎么劝?”安常扭头冲毛悦挑唇,眼底却是…… 毛悦到底年轻,很难准确描绘那眼神里是何种意味,也许有哀伤、有释然,也许甚至还有一种悲悯。 安常那一眼的意思是说:无论如何,我认了,因为她是南潇雪。 终于,大幕徐徐拉开。 这是安常第一次在现场看舞剧。 而南潇雪是舞台上的神。 她扮演失去一条腿的教授,宽大的裤腿彻底掩去了她的左脚,她以唯一健康的右腿带动着身躯,在舞台上翩然,好似只拥有半边翅膀的蝴蝶。 她现实中的伤情和舞台上的角色形成奇妙互文,让她的舞姿拥有了不顾一切的决然。 安常忽地攥紧拳—— 或许当南潇雪跌倒时唯一想要尖叫的只有她,其他所有人都以为那是设计好的动作,只有她凭对南潇雪的谙熟瞧出那是一次意外。 而南潇雪应对的比她所能想到的一百种方案还要好。 因为南潇雪没有去掩盖。 南潇雪愤怒,但她接受,就像她所扮的角色,只能被迫接受命运一样。 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化作养分,滋养只有半边翅膀的蝴蝶,舞出开在瑟瑟夕阳下的花。 而安常是在那一刻彻底醒悟: 她太怯懦,这甚至和颜聆歌给她造成的伤害无关。 和颜聆歌恋爱时她从未主动争取。 在故宫出事后她第一反应便是选择逃避。 逃回宁乡仍修不好文物,她一路逃到染坊。 发现自己对南潇雪动心后,又迫不及待从南潇雪身边逃离,还给自己冠以“为了南潇雪”的名号。 而南潇雪不同。 南潇雪只要站上舞台,便敢毫无保留的把自己抛出去。 南潇雪最清楚,作品会说话。 创作者的每一丝怯懦、退缩、犹疑,都会在其中暴露无遗。 直至舞剧结束,所有人手牵手谢幕,这其中并没有南潇雪的身影。 散场后,安常和毛悦随着人潮,慢慢走出剧院。 毛悦掏出手机看了眼:“微博官宣了。” 安常凑过去看,舞剧官微宣布,南潇雪因伤被迫取消后几场演出,票款全退,另外赠送《逐》首演的全记录碟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