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郑重,又接着道:“在官场上固然会遇到许多不如意的事,但是谁说江湖里就没有烦心事?只不过烦恼忧虑的事不一样罢了。这世上哪来的无忧无虑的桃花源?” 江湖不是桃花源。 方灵轻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这世上没有任何地方是桃花源。 她在遽然间怔住,抬首望向万里无云的苍穹,那么即使有一天,她真的可以得到自由,她应该去什么地方呢? 她应该去什么地方才是能真正欢喜的? 第126章 犯禁 那日过后, 光阴依然飞逝。 杨柳松柏的翠绿颜色加深了许多,原本料峭的风也变得越来越温热,人们渐渐换上了更为单薄的衣裳。在这段日子里, 危兰与方灵轻又协助俞大猷打胜了一场营前沙之战。 终于,锦衣卫对沙鹰的调查有了消息。 原来此人的父亲名唤沙震义, 乃浙江军中一名总旗,只因得罪了上峰孙参将,被冤入狱。而那时卢通海还在浙江为官, 那孙参将竟又得罪了他, 于是在他对付孙参将之际,他才顺手救了沙震义出狱。 可惜沙震义在牢中遭受严刑拷打, 出狱以后生了一场重病, 最终回天无术,在痛苦中死去。 杨栋先找到了沙震义的生前好友, 问明了沙震义的老家地址, 没料到还真就在沙家老宅发现了那名紫衣社众人口中的叛徒: ——沙鹰。 此人确实是一名高手, 但他终究也还是敌不过锦衣卫多人联手,受伤落败,于是随后锦衣卫便一路押着他回到了浙江, 将他押入大牢之中。 牢房不见天日,幽暗阴沉,几盏油灯的微火在狭窄的空间里摇晃,恍若诡异的鬼火。 危兰走过这条长长的通道,两旁的铁栅栏里还关押着其他犯人, 她一边看着他们, 一边问道:“沙鹰的父亲当年真是被冤入狱的?” 杨栋点点头道:“是, 我之前询问了不少他父亲的生前同僚, 他们对沙震义赞誉颇多,道此人忠勇难得,只可惜个性过于刚直,才会有那一场牢狱之灾。没想到啊,如此的一位好汉,他的儿子居然当了贪官污吏的走狗,为非作歹,残害无辜,也不知道沙震义泉下有知,会做何感想。” 再走十余步,便是关押沙鹰的那座牢房。 杨栋最后的那一番话,显然就是说给沙鹰听的。 自从成为了阶下囚,沙鹰始终一言不发,无论锦衣卫怎样审讯他,他就是死活也不开□□代一个字。倘若只是不说了他从前在紫衣社做过的其他任务倒也罢了,反正如今紫衣社的杀手大部分都已经给抓了起来,愿意老实交代的人并不少,但冯丹瑶当初究竟从哪里得到的那本名册与六合真经这件事,却是只能询问沙鹰。 杨栋干脆拿出了沙鹰的父亲来激他。 沙鹰听罢果然冷冷一笑。 尽管还是不言语,但他总算发出了声音。 杨栋道:“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这个样子,死后还有何面目去见你父亲?” 铁牢里的汉子一身囚衣,散着发,面向墙壁,无人能看得见他的表情,唯有透过他紧握的双拳可以看出,他的的确确已经被激怒。 “既然提起我的父亲,那你们知道我的父亲当年到底是被谁害死的吗?” 危兰道:“冤有头债有主,令尊是被谁所害,你就该找谁报仇。因为令尊死得冤枉,你就要违法犯律,为那些贪官污吏杀害更多的无辜——这个道理,请恕在下不明白。” 又是柔和又是清朗的女子语音令沙鹰一怔,他终于忍不住好奇,回过头来,只见铁栅栏之外的通道里站着一名身形高挑的妙龄女郎,气质高雅,即使身处于肮脏不堪的牢狱之中,竟也有出尘之姿。 旁边还有一位姑娘,也是同样的年轻,容貌娇艳绝伦,这会儿似乎无聊得很,完全没有看向他,正低头玩着手里的火折,一会儿把它点亮,一会儿把它熄灭,眼波流转甚是生动。 沙鹰大感讶异地道:“你们不是锦衣卫吧?” 危兰道:“不是。我们是江湖人。” 沙鹰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江湖人和锦衣卫在一起,并不让他感到奇怪,要知在江湖里领头的侠道盟五大派好像和官府的关系就很不错,他之所以会大笑的原因是:“你一个江湖人,居然口口声声谈什么违法犯律?” 危兰道:“江湖人本来就也应该遵守大明律法,有什么不对?” 沙鹰不说话,继续大笑。 他笑声里的嘲讽之意十分明显。 倘若他嘲讽的是别人,那倒也无所谓,偏偏他嘲讽的却是危兰,原本还在玩着火折子的方灵轻突然抬眸,冷冷的目光盯住了他,手指微微一动。 旋即她的手便被危兰握住。 她欲要将火折打到对方脸上的动作也就停了下来。 危兰只握了一瞬,心已不由自主跳得稍快了一些,随后立刻松开手,凑到方灵轻耳边道:“轻轻,别生气。再听听他还要说什么吧。” 沙鹰终于笑够了,方道:“我父亲当年之所以被关进大牢,就是因为他违反了一道军令,是那个姓孙的给他下的一道军令,一旦他真的听从了这道命令,那他和他手下五十多个兄弟就只有送死的份儿!所以他才选择了抗命,谁料到他最后还是逃不过那一劫……我父亲死后,朝廷为了补偿我,让我继承我父亲的总旗之位。他们真当我傻,以为我还会为了这种朝廷卖命。” 杨栋骂道:“那你就加入了紫衣社,为狗官卖命?” 沙鹰道:“不,那时候还没有什么紫衣社。不过我有一身好武功,所以我最初是想要到江湖上闯荡闯荡。这江湖有句话我喜欢,叫做‘侠者以武犯禁’——我父亲是因为违背了军令而死的,那我干嘛还要遵守什么规矩,什么大明律法,我就是要自由自在地活着,就是要做一做违法犯律的事。” 他说完这段话,再度看向危兰,讥笑不已,道:“没想到你一个江湖人,却说江湖人遵守大明律法?” 危兰听罢面不改色,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道:“你错了。” 对方的眼神里又出现了那种讽意。 危兰很平静地接着道:“刚刚杨兄有和我谈过令尊的案子,我听说当年孙参将是因为与令尊有私怨,才故意下了那道要人去送死的军令。因此真正先违反了军规,违反了大明律法的人,应该是那位孙参军,而不是令尊,你怎么能说令尊因为违令而死的呢?” 沙鹰这才一愣。 危兰也静默了一会儿,竟又继续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在江湖上闯荡过,其实江湖上也有各种数不清的规矩,我自幼是在这些规矩里长大,本来习以为常,直到有一年,我经历了一件事,忽然开始厌恶起那些规矩。” “然而最近,我因故与俞大猷将军接触,在俞家军待了一段时间,见俞家军号令严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军规比许多武林门派的门规还要严上数倍,但从来没有任何一名将士有任何不满,他们全都对俞将军心悦诚服。我想,倘若令尊当年是俞将军手下的一员,必然不会含冤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