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疑惑地转首望去,却在倏地看见了依然端坐在灯下沉默斟酌的危兰。 灯色昏昏黄黄,危兰的面容变得有些朦朦胧胧,仿佛一幅千年古画里的神女,秀眉也宛若水墨远山,竟只有眉下那双眼眸始终清亮如初,在沉思之中还透着一种执著的神色。 方灵轻也不再去观察一旁的炉火,却是以手托腮,注视起了危兰的眸色来。 ——听说,遥望苍天或江海之际,会让人的心胸开阔;而方灵轻此时望着危兰的眼眸,则觉自己的心愈加坚定。 危兰终于也注意到了方灵轻的目光,狐疑地抬起头,问道:“轻轻,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方灵轻道:“我不知道。” 危兰道:“不知道?” 方灵轻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今晚看你做事的时候,我不觉得无聊。” 危兰展颜道:“那我很高兴。” 她放下了手中的纸张,也当即回望了过去,四目相对了一会儿,旋即,两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方灵轻道:“可我是还是想要说说话。兰姐姐,你和我讲一讲吧,你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了吗?”然而此话说完,她压根不等危兰开口,已经主动将危兰面前的资料拿了过来,默默看了一遍,忽道:“难怪你说,你和郁筝聊天的时候,郁筝提到过《会盟记》里的故事也不怎么真。” 危兰颔首道:“我如今已大概猜得出,她当时为什么要那么说。”顿了小会儿,又道:“另外,若我观察得没错,郁辉和吴西都应该听命于郁筝,据说郁筝在两年前就和她的姐姐搬到了扬州城居住,只不过她们的身份不能住在如玉山庄,所以租赁了明鉴街的一座小院,明日一早我想去那儿看看她们。” 方灵轻道:“明鉴街?那儿离我和焦运约定见面的地方倒也不远,明日一早我先陪你去见一见他们好了。” 随后两人又交谈有顷,直到方灵轻告辞离开,前往隔壁房间之际,她的心情还是十分愉快的。 这让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忍不住稍停脚步,回首望了危兰一眼,又想起刚刚的那个问题:怎么只有今晚看危兰做事的时候,自己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呢? 从前她答应危兰的要求,其实是抱着等些日子就糊弄过去的心思。 到了今晚她才发现,难道自己真的还不够了解‘情爱’是什么? 方灵轻在这一刻终于打消了敷衍危兰的想法,可是她还是不明白,这个答案又究竟要往哪里找呢? 一夜寒风又吹落了许多梧桐木叶,次日天明,霞光铺满天地,危兰和方灵轻吃完了早饭,遂一起向着明鉴街出发。 明鉴街旁边便是一条小河,河水清澈无比,宛若明镜,因此得名。 寒冬季节,河水颇有凉意,升起了一片朦胧白雾,然而此时明鉴街上行走的百姓却真不少,且大多都是妇女孩童。危兰和方灵轻一开始倒并没怎么在意,又走了会儿,才发现这些百姓竟与自己走的是一个方向,心下狐疑,遂拦住了一名妇人询问: “大娘,你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那妇人笑道:“我们是去上学。” 方灵轻道:“上学?” 那妇人道:“是啊,我们这儿附近,就在明鉴街上,有位女先生,博学多识,在她家院子里开了一家学堂,只要交些束脩,就能在她那里上学。” 危兰观察了一下周围的人群,又问道:“这位女先生教学生,只收女子吗?” 那妇人道:“那倒不是,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都可以在她家学堂上学,只不过这男子若真想读书,到处都是书院学舍,他们还是不太相信那江湖人的学堂有多好。” 方灵轻道:“江湖人?这位女先生是江湖人吗?” 那妇人道:“她姓郁,叫郁笙,听说好像是如玉山庄的女侠呢。也就是因为她是如玉山庄的人,我们这些姐妹到她那里去上学,我们家男人才不敢说什么,不然我估摸着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去。” ——郁笙? 危兰与方灵轻迅速地对视一眼。 那妇人见她们不再接着询问,便转身继续前行。 危兰道:“轻轻,我们也去上上学,怎么样?” 方灵轻笑道:“行啊,我就怕如果郁筝今天也在,我们待会儿不一定能够上得成。” 一座小院,白墙红瓦,院内所种植的树木十有七八是松柏,即使在冬季也不会凋零。而院门口还站在一名青年,仔细注视着每一位进入院子的百姓,忽然瞧见了危兰与方灵轻,道: “两位姑娘从前没有来过我们这里吧?” 危兰点点头,微笑道:“我们是今日第一次前来。” 那青年道:“既然如此,还得请两位姑娘交些束脩,才能入内。” 危兰道:“需要交多少钱?” 那男子道:“随便,你们能给多少就给多少。” 方灵轻道:“那么一文钱也可以吗?” 那男子道:“这是当然,你们给一文钱也可以,给一锭黄金也可以。” 方灵轻笑道:“我最近越来越穷了,一锭黄金实在是给不起。” 这是实话,自从她决心与屏翳堂脱离关系,她手里的钱便是用一文少一文。于是她这回和危兰各自交了一串铜钱,这才进了门。 松柏树下,总共二十来名妇人和孩童坐在一把把杌子上,聚精会神听她们的女先生讲话。危兰和方灵轻的目光环视一圈,并未看到郁筝的身影——也不知她是一大早就出门了,还是根本就没有回家。 是以,危兰和方灵轻转移视线,打量起了前方那名身着藕色衣裳的女郎。 血缘的力量确实强大,细看郁笙的眉眼,至少与郁筝有六七分相似,偏偏气质却天差地远。如果说郁筝像是一枝玫瑰,纵然在不说话的时候,神色也透着一种热烈骄傲,那么郁笙则仿佛一束茉莉,淡雅到极致,素净到极致。 令人在刹那间就不由自主想到一句诗: ——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浓香压九秋。 她正伫立在树边,手持书卷,为众人讲述书上内容,而经史子集,恰巧她今日讲的乃是“史”,且还是春秋战国之史。 因在场众人都晓得她本为如玉山庄弟子,不少对于“江湖武林”有些好奇的百姓在听到她说起豫让的故事之时,忍不住插话道: “好一句‘士为知己者死’。郁先生,这个豫让也算是一名侠客了吧?” 郁笙闻言默然片刻,随即含笑摇首,道:“当初豫让先事范氏及中行氏,皆无所知名,直到他成为了智伯的家臣,才终于受到智伯的赏识重用,从此他便认定了智伯为他的知己。再后来赵襄子联合韩魏灭掉了智伯,豫让漆身吞炭,立志刺杀赵襄子,目的在于为智伯报仇,凭的是一股义气。然而真正的侠者,除了有义气,还须有侠气,所以春秋战国之时的刺客虽多,但在我看来大都不能称作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