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板的这段话,不出危兰所料。 她再问道:“既然是吴西自作主张,阁下为什么不向客人们解释呢?” 李老板道:“万一……万一有客人以为我们在戏弄他们……” 尤其是今日的客人们,有许多都是江湖豪杰,这李老板只怕他们生起气来,自己的戏楼遭殃。 本来李老板猜测,吴西今日如此胆大妄为,是为了帮一帮他那位说书的亲戚,但他不与自己商量,就做出了这样的举动,实在令人可气。于是老板打算把客人们应付过去之后,便立即将他赶出观乐楼,谁知现在侠道盟的人询问起了此事。 李老板赶紧又道:“危姑娘,您是来抓吴西的吧?我……我等他回来了,马上就和姑娘您说,您……” 危兰笑着摇摇头,打断道:“既然他一会儿就回来,那么别让这么多客人失望,让我们听听他的那位亲戚说的书有多好听。” 那老板道:“啊?” 危兰话锋一转,忽又问道:“他在贵楼干活有多久了?” 那老板道:“差不多快一年了吧。其实……其实他以前都挺老实的。” 危兰道:“今日我和你之间的谈话,你能答应我不告诉给任何人吗?” 李老板道:“能,当然能。” 危兰道:“那就多谢李老板了。”旋即顿了顿,她侧首望向走廊那边的那扇窗,这才接着问道:“刚刚我打碎的那盆花,花和盆总共多少银子?” 李老板愣了愣,不知危兰为何问起此事,道:“我不晓得……那盆花不是我亲自买的。” 危兰道:“既然这样……我平时也颇爱花草,就让我猜一猜它值多少钱吧。”说着她就从佩囊里拿出了一小块银子,递给了那老板。 正巧这时,她突然听见门外走廊里有脚步声响起,当下藏到角落里。 一个人影来到门外,正是那位名唤吴西的店伙计,前来禀告他已将说书先生请来。 李老板没让他进屋,只道:“赶紧招待客人们吧,别让他们等得不耐烦了。” 吴西答应一声之后退去。 危兰走到了对面的窗户边,居高临下,一楼大堂的种种情景尽收眼底。 一名青袍男子,大约三十来岁,摇着把扇子上了戏台,一拍檀板,果然就立刻开口说起书来。而他的口才确实极好,语音该快时快,该慢时慢,腔调拿捏得十分恰当。 偏偏他说的内容,竟是一出才子佳人的故事。 江湖好汉们又怎么可能喜欢听这种故事?众人纷纷叫嚷着没意思没意思,白等了这么久,便陆陆续续起身走了。 留骋还坐在原处。 那名身着玫瑰色衣裳的女郎也还坐在原处。 危兰本是想听一听他说的故事里可有什么稀奇之处,岂料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中竟渐渐想起那日方灵轻对自己所说的一句话: ——“明明你要我了解什么是情爱,我只能观察他们,不然你要我到哪里去了解?” 这话,危兰当时回答不了,思索了几日之后仍是回答不了。 茫茫人世间,成双成对的伴侣虽然不少,可是有谁会自己的生活剖出来给外人看?而杂剧传奇也好,小说话本也罢,但凡写到人与人的爱情,只写他们如何相爱,却不曾写他们定情以后如何相处。 这位说书先生所讲的故事也不例外——因为此故事太过老套,危兰从前就听其他说书先生讲过不止一次。 是以危兰很快回过神来,又思考半晌,也没有思考出后面的内容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她想了一想,发觉自己还是应该与那位姑娘谈一谈话,便又下了楼,不一会儿,走到了原来的座位边坐下。 祁双与向怀等人叫了声堂主。 她温声问道:“怎么走了这么多人?” 祁双道:“因为大家都不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咯,还是我们江湖里快意恩仇的故事有意思。” 危兰闻言笑了笑,遂向一旁的那名女郎问道:“但这位姑娘却没有走,看来这位姑娘是喜欢听的?姑娘觉得,这才子佳人的故事,和江湖武林的故事相比如何?” 那女郎发现她又在询问自己,怔了一怔,才回答道:“算不上喜欢,只是我这会儿无聊,随便听听罢了,至少它比江湖武林的故事有趣得多。” 危兰道:“这是为何?” 那女郎道:“那些话本里的江湖,太假了一些。” 危兰道:“也有比较真的。譬如琢冰居士所写的话本。” 那女郎道:“她写的江湖,从来就没有侠道盟出现,纵然是真正的江湖,也不是我大明朝的江湖。” 危兰道:“原来这位姑娘也如此认为……那么,除了琢冰居士的书以外,我知道有一本传奇叫做《会盟记》的,写的不但是江湖故事,还是侠道盟故事,姑娘可喜欢?” 那女郎道:“会盟记么……我看它的内容也不怎么真。” 危兰之所以问起这几个问题,其实无非是想找一个话题,和她聊起来,这才方便和她拉近关系,弄明白她的身份底细。 可是和她聊到了这里,她的这句话,就令危兰大感意外。 原来六年前庚戌之变,侠道盟协助朝廷官兵,退了鞑靼大军,事后侠道盟又召开一次庆祝大会,众人都觉这一次自己也算是干了为国为民的大事,纵然不敢和昔年开创侠道盟事业的那五位英雄先祖的丰功伟绩相提并论,但也和他们差不太远了,便令盟中几个擅长文墨的才子一起写了篇传奇《会盟记》,记录此事。 侠道盟里所谓的“才子”,真实身份毕竟仍是精通武艺的侠客。 他们一起写的书,一起写的江湖,怎么还会不够真呢? 危兰把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 那女郎倏然将一双眸子对准危兰,直直地注视了她良久,道:“危堂主,如果你真的很喜欢讨论这传奇话本的故事,你为什么不和你的朋友谈,要和我谈?” 危兰微笑反问道:“原来姑娘都知道我是谁了,但我还不知道姑娘是谁,请教姑娘贵姓尊名?” 那女郎道:“我已经听很多人招呼你了,怎么可能还不知道你是谁?我姓郁,免尊名筝。” 危兰道:“郁?姑娘是……如玉山庄的人?” 郁筝道:“是。” 旁边有听了她们谈话许久的郁家子弟这时疑惑地转过头,奇道:“什么?你是我们如玉山庄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郁筝面对这位“自家人”之时好像态度恭敬了一些,拱手为礼道:“如玉山庄的子弟千千万万,三公子怎么可能都认识?我只是一个无名小辈罢了。”稍微停顿了会儿,又笑道:“就像危门的子弟也有千千万万,危堂主应该也都不认识吧?” 危兰道:“不过我和姑娘现在算是认识了,敢问郁姑娘的名字是真假之真,还是争鸣之——” 话未问完,戛然而止。 只因巧得很,危兰刚刚说到“争鸣”两个字,忽听戏楼后园的方向登时响起一阵金戈刀剑的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