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兰温声道:“多谢你们方才对我的谬赞。但留姑娘除了性子急躁一些,她并不是恶人。”顿了顿,喟然道:“其实我在昨夜之前,也对她颇有误会。我去瞧瞧她。” 说完,她也转身,出了这扇门。 方灵轻没跟危兰一同出门。 楚鹏与楚秀还在不知所措之中,方灵轻好整以暇地坐到了一旁椅上,眼眸中多了几分复杂情绪,将他们注视。 庭院里,覆满白雪的梧桐树下,一方井。 留烟霞就坐在井沿上,看着前方大片白雪,直到危兰走到了她身边,她的视线也不移动一下,只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危兰微笑道:“你来和你道歉。” 留烟霞闻言登时“啊”了一声,怀疑自己听错,转头问道:“你说什么?” 危兰道:“我少时跟随长辈们行走江湖,也见过形形色色各种人,其中我最厌恶的,是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仗势欺人,为非作歹。” 留烟霞道:“你跟我说这个干嘛?这里有谁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了?” 危兰道:“直到一年多前,我遇到了一件事,才发现……原来危门也好,留家堡也罢,再抑或如玉山庄与挽澜帮、渺宇观,它们都是当今江湖里的官宦权贵。” 留烟霞一震。 危兰的这句话,她从前从未在别人的口中听过,此时有点似懂非懂,但心底不知为何生出了些许震动的感觉。 她想了一想,道:“你是说,我就是留家堡里的纨绔子弟?” 危兰摇首道:“你当然不是,这是我对你之前的偏见。不过——”她又笑了一笑,眉眼里露出的是温和的光,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给留烟霞留面子,“请恕我直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和轻轻的态度,对振远镖局的态度,都十分盛气凌人。” 留烟霞不服气地道:“我本来就是这样的脾气,可我也从来没有做过仗势欺人的事。” 危兰道:“你有做过的,你那天挥出的那一鞭,虽未打人,只是打向了镖车,但对于一家镖局而言,有时候镖车是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东西。他们是因为你的身份,而不敢对你发怒。” 留烟霞道:“我……可是……”如她所言,她自幼就是这样的脾气,类似的事也做过不少,从来没有人说过她的不对,她也就从来不觉自己有错,此时听完危兰的话,她不由得愣了半晌,突然道:“喂,你不是说你是来跟我道歉的吗?你这是在道歉还是在批评我?” 危兰莞尔一笑,继续缓缓道:“但我现在知道,你做这样的事,的确不是有意。其实,我很久以前和你一样,也做过不少我曾经不认为有错,后来细思却并不正确的事。我之前有些看不起你,这很不应该,所以我现在需要和你道歉。” 不独是侠道盟五大派的子弟,但凡是人,自幼生活在一种环境里,习惯的事,总会认为是正确的事。 但这能完全怪他们吗? 危兰抬首望向天穹云卷云舒,心中思绪纷纷,自以为自己清醒了,便再看不起那些从前和自己一样的人。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傲慢? 她是在为自己之前对留烟霞的偏见而道歉,也是在为自己之前对留烟霞的傲慢态度而道歉。 留烟霞怔怔地看了危兰许久,遽然道:“你之前看不起我?” 危兰坦然道:“有一些。” 留烟霞道:“罢了,那也没关系,反正我以前也讨厌你。” 危兰笑道:“我能看得出来。可是,为什么?” 第57章 融冰 留烟霞自幼习武, 便常在长辈们的口中听说一个人的名字。 ——荆楚危门的大小姐危兰。 说她如何少年天才,说她武学天赋如何惊人,说她做事如何妥帖, 说她为人处世如何稳重,说你须得如何好好向这位师姐学习。 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喜欢听这种话。 留烟霞道:“但我不生气。我爹爹和许多叔叔伯伯都常常夸你, 说我不如你,我起初是很不服气,可是后来我听说了你杀过的几个恶人的名字, 都是当世一流的高手……我想, 或许你的武功是比我强。”她说到这儿低下头,安静一会儿, 那种不甘神色又在她的脸上显露出来, “再之后,等到我一个人出门闯荡江湖, 我也还是常常听到别人说起你的名字, 说你如何侠义, 如何君子。我看得出来,那些人都是真心敬仰你。” 危兰道:“济弱扶倾之事,我的确做过几件, 承蒙大家青眼,也都还记得我。” 留烟霞突然抬高了声音道:“可是我也做过这些事的啊。我也帮过很多人,救过很多人,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不记得我?”她的语气听来似乎很凶, 全是怒气, 然而危兰注视她许久, 终于发现藏在她的眼眸的水光里的几分隐隐委屈, “我不要他们的报答,也不要他们对我感恩戴德,但至少……至少他们对我的态度也要好一些吧?” 危兰闻言沉默了片刻,随而问道:“楚镖头他们对你的态度不好吗?” 留烟霞道:“他们对你的态度,和对我的态度,是有差别的,难道真当我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吗?”她闷闷地道:“除了楚鹏他们,还有很多以前我帮过的人,所有人都是一样……” 危兰沉吟道:“付出就想得要到回报,这是人之常情。只是,无论是谁帮了谁,谁救了谁,双方彼此也仍然是平等关系,谁也不能因为自认为于对方有恩,遂觉高对方一等,强令对方必须臣服于自己脚下。” 留烟霞道:“我没有这样想过!” 危兰颌首微笑道:“大约半年前,我在一家酒馆喝酒,正巧听到邻桌有两人争论:人生于世,到底是该论迹不论心,还是该论心不论迹?我听他们辩了许久,觉得双方的话都些道理。只不过……这世上没有哪一个人是神仙,有能听见其他人心声的本事,所以大家都只能通过你说过的话,与你做过的事,来猜测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有时也难免会产生误会。” 留烟霞越听越皱眉,张了张嘴,半晌又闭上,这次没再反驳。 危兰微笑道:“因此若有误会,那自然要多多沟通。” 留烟霞似陷入沉思,垂首不语。 地上一层层白雪甚为厚重,天穹白云则轻飘飘的飞向远方。危兰在这须臾的寂静时刻,又一次抬首望向那几片闲云,倏然间情不自禁地心想:轻轻这会儿还和楚镖头、楚姑娘在一块吗?他们在说什么话? 小偏厅里,楚鹏与楚秀正商量要不要也出去寻一下留姑娘。论理,他们是也应该与留烟霞道声谢,然而留烟霞适才突如其来的愤怒却令他们此刻很有些疑惑,不知如何应对。 楚鹏问道:“云姑娘,你说留姑娘刚刚为什么那么生气啊?” 方灵轻笑道:“我又不是她,我哪里知道?你们若是好奇,就直接去问她。” 这话瞬间拨开萦绕在楚秀心头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