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杀他。”危蕴尘实在忍不住瞧了一眼危兰的神色,又慌忙转头避开,立刻道,“我真的没有杀他。我只是……我只是求他,无论是为了危门着想,还是为了侠道盟着想,都暂时别把那件事给说出去。但我忘了,以大哥的性子,我当时如此举动,更令他生气,他便不肯再与我说一句话。” “没奈何,我便陪他耗着,心里一直在想该怎么办。天色渐渐暗下来,夜深了,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脸色,又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听见他的呼吸好像变得急促,连忙摸出火石点燃照了一下,这才发现……他的脸竟已完全失了血色,变得苍白无比,唇边还吐了一口血。”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山匪给他造成的伤虽然不轻,但还不至于这么严重。我赶紧探了探他的脉搏,发觉他体内经脉居然另有损伤,且绝不是近日造成。我恍然惊觉,他应是在数年以前,不知与哪个敌人交手之时,受了严重内伤,始终未能彻底痊愈,刚才的战斗牵动了他的这道旧伤,而我偏偏又封住了他的穴道,让他血脉不能流通。”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我立即为他输入内力疗伤,可是……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危蕴尘的脸上,此时尽是悲痛,之后发生的事,他无法再说下去,众人却都也知晓。 数日后,他带着危蕴光的遗体回到了荆楚危门,同时,被危蕴光救下的那些百姓也打听到了荆楚危门的所在地,前来拜谢。 于是,从此以后,江湖武林之中人人都只当危蕴光是为救无辜百姓而死,此等舍生取义之举,不愧为一代大侠。 任谁也没有想到真正的凶手竟会是危蕴光的同胞兄弟,还在荆楚危门当了二十多年的门主,在场危门弟子不知作何感想,心情复杂至极,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唯有方灵轻的目光始终放在危兰的身上,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的脸色,握住她冰凉的手指,欲言又止。 危兰又颤声问道:“那……那我娘呢?” 危蕴尘道:“你娘她……她是当时唯一一个怀疑大哥之死有蹊跷的人。她私下里找我问了很多遍情况,那段日子我本就因为愧疚而心神不宁,终于有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被她瞧出不对劲,她便误以为大哥是我亲手杀的。我向她解释,我从未想过要害死大哥,并阻止她出门找他。她拔剑向我动了手,不得已,我只能接招。但我只是守,并不敢向她攻击,只不过……她那时候已经怀了九个多月的身孕,一使力,便动了胎气,突然昏倒在了地上。” “我连忙叫来大夫与稳婆,幸亏这一次及时,她平安生下你。但我见她还在昏迷之中,却又害怕了起来,一旦她醒过来,把这件事说了出去,那我就……我就彻底身败名裂了……于是我想了很久,借口大嫂身体虚弱,将你交代了奶娘抚养。” “又过了半个时辰,她这才醒了过来,询问你去了哪里。我告诉她,你现在很好,只是希望大嫂能够相信我的解释,之后我就会让你们见面。” 终于说到了这里,危蕴尘再次停顿了片刻,连他自己的眼中都流露出对自己的鄙夷,遑论伫立于四周的危门弟子。 尽管危蕴尘当了二十多年的危门门主,但他们本就素来敬重危蕴光胜过敬重危蕴尘,如果说此前危蕴光之死的确只是一场谁都不愿发生的意外,可是当危蕴尘决定做出这一举动之时,那他便是彻彻底底入了歧途,太过卑劣无耻。 危兰的脚步不禁有些踉跄,身子好似狂风中的花枝一般微微晃了几晃,幸而方灵轻始终关注着她的情况,见状连忙扶住了她。 “从此,大嫂的确没再提起大哥的事。但我总是有些不放心,便对外说,自从大哥离世后,大嫂的精神始终不太好,随即送她到了一座庄子休养。那是我自己的庄子,庄里的仆役全都是我的亲信,本来我是打算再过两三年,等她不再那么恨我,我再和她好好谈一谈。如果……如果我能提前知道,她会在那里选择自尽,我是绝对绝对不会……不会这么做的……” “我没有想过害死大哥,也从来没有想过害死大嫂……”危蕴尘又一次地迟疑了须臾,双拳紧紧握住,指甲深入肉里,几滴猩红的血从他的手心里落了下来,他倏地一咬牙,鼓起勇气望向了危兰,“但他们的确是因我而死,我的确算是元凶。” 在场众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倘若面前之人不是危蕴尘,不是荆楚危门的门主,他们听完这样一个故事,怕是早就忍不住狠狠地骂了起来。 危兰又沉默了许久,许久,往日在她眼中的明亮神采全都消失,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才缓缓地动了动唇道:“所以,我娘生下我之后,便始终没有见过我?” 危蕴尘一怔,半晌点了点头。 危兰忽然上前了两步,哽咽道:“不但我从来不曾见过他们,他们也从来不曾见过我?” 危蕴尘默然。 只听“唰”的一声,危兰反手拔出系在方灵轻腰间的那柄无拘剑,长剑直指前方,直指危蕴尘的心口,忍着眼中的泪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把我养这么大?为什么还要对我那么好?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教我那么多侠义之道?你说啊!” 危蕴尘说不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但看着眼前的剑尖,倏然觉得整个人轻松了不少,不禁一笑道:“现在你知道真相了,你可以动手了。” 两个时辰前,他本已准备迎接死亡,尽管过程曲折了一点,然而他最终还是可以死在危兰的剑下,也算是一种彻底解脱。 在场的危门弟子面面相觑,仍然没有言语与动作。 杀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如果危兰要报仇,他们没有任何资格阻止。 冬季的夜风犹如刀锋,一刀一刀地割在人所有人的身上,危兰将剑柄握得很紧,手腕却又不由得微微抖动,她怔怔地看着沉默不言的危蕴尘,缓缓地上前了一步,又一步,直到剑尖抵住危蕴尘的心口。 “啪”的一声。 那把长剑从她的手中掉落,她依然强忍着想要痛哭一场的冲动,然则泪珠已经滚滚而下。 危蕴尘低下头看着地上的那把剑,蓦地恍然,原来他还是不够了解这个孩子,适才那杀手扮成她的模样来杀自己,自己居然信了。可是这孩子本性如此善良,纵然如今明白了一切真相,如何对自己下得了手? 他想了一想,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又走了几步,走到了兄嫂的那两座墓碑前,这才停步,右手探入怀中,同时低声道:“你的名字是你父母取的。在你还未出生之时,他们便商量着说,如果是个男孩,就叫做危竹,而若是个女孩,便叫做危兰,希望你今后的品行如兰如竹。你问我为什么教你那么多侠义之道,我只是……只是不想再做对不起他们的事。” 所以,自危兰有记忆起,他就要告诉危兰什么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他就要告诉危兰身为侠道盟的弟子须得一生以行侠仗义为己任,他就要危兰时时刻刻谨记她是危蕴光与公孙虹的女儿,她永远不能给她的父母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