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对芸香道:拿来。 芸香不给。 三娘向前一步,芸香便退后一步。 ——姐姐? 竹帘里传来女孩子可人的声音。这显然是对芸香说的。但芸香不敢答应。三娘也不高兴了:这孩子!张口就叫姐姐,也不看看,那是丫鬟,嘴还这么甜…… 竹帘里女孩子格格一笑,就像风铃一样好听。 ——姐姐就是姐姐。姐姐,给我看看吧,一会儿我还会还给你。 配鸾是三娘的女儿,必然是和三娘一伙的,或许就是之前就联手编了这样一出戏,蒙骗自己。芸香觉得自己本应该这样想。 但又有什么不对。 芸香动摇了。 竹帘下面微微动了动,竟然探出一只漂亮的手来。 手指的骨骼本来就和芸香一样纤细,因为养尊处优,更白更柔,透出健康的粉色。相形之下芸香的手怎么看还是憔悴多了。 芸香沉默了片刻,竟然自己走上前去,将揉成一团的当票缓缓展开,俯身,递到那只手里。 帘外明,帘里暗,即使是走得这么近了,依然看不见里面女孩的形象。 当票刚从竹帘下面消失,芸香便懊悔了。她感到了背后三娘脸上胜利者得意洋洋的笑容。 芒刺在背。 呵。 帘里传来女孩的惊呼。 ——姐姐,你受伤了? 轻风拂过嫩柳,嫩柳拂过行人手,芸香早已冷硬的心立刻软了。 她知道那女孩看见了当票上的血迹。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芸、芸香。 终于还是没说自己的本名。在这里这么久,对“芸香”这个名字,她自己也渐渐有了认同感了吗。 ——芸香姐姐。 名为配鸾的女孩这么叫着她。 但芸香却没有资格叫她“配鸾妹妹”。 看上去似乎只隔了一层湘妃竹帘,却坐在迥然相别的地位。 人和人的距离就是这样遥远。 三娘忍耐不住,就站在芸香身后插话了:好了,乖女儿,别再姐姐姐姐地乱叫了,把当票还给娘。当掉什么的,只是觉得家里没有地方放这张琴,这才交给当铺代为保管。当期一年,一年后还是可以拿回来的嘛。再说了,你也会借琴给这个芸香玩的,对不对?——你不是也有一张琴吗? 然而话说完了很久,里面的女孩始终不应。 三娘按捺不住了:好啦!当票快还给娘。 ——对哦。 少女的声音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十二分惹人怜爱。 ——巧了,我的琴就在这儿。 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竹帘又响了。这次在下面留出了更大的缝隙。随即,一张古琴从里面递了出来。 这是…… 芸香不禁忍着手心的疼痛拨了一下琴弦。音色和自己那张一样圆润悠扬。 琴身上还有细密的断纹——这是流水断。 流水断纹,倘若没有记错的话,它比自己那张冰纹断不相上下——可能还要更珍贵。 三娘竟然笑了:对对,这就对了,你嘛,以后可以来弹配鸾小姐的琴嘛,一张琴两个人弹,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然而听了母亲的话,女孩儿纯真的声音又响起了: ——好姐姐,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不过呢,我也不是很常弹,你的手受伤了,又不能弹…… 三娘满意地点头,插嘴道:对,都是姐妹嘛,琴什么也就不分彼此。你的琴就是小姐的琴,小姐的琴也是你的琴,你的琴就先代替小姐的琴放在当铺里,这琴呢,还是先在配鸾这儿放着…… 芸香听得刺耳,几乎要作呕。 忽然。 ——才不是呢。 女孩儿打断了自己母亲的话。 ——姐姐,你就把这张琴和当票一起拿去,到这家“当仁斋”当铺去,就说换这张琴来抵押。反正我最近也不弹它,你还是就这样拿去换回自己的琴吧。就说是李府配鸾小姐的意思,他们一定乐意的,这家“当仁斋”里有我爹的份子…… 娓娓道来。 骗人的吧…… ……“你还是就这样拿去换回自己的琴吧。” 女孩的声音就像琴声一样琤琮悦耳。 ——如果他们家掌柜的还算识相,必然是这张琴也不敢收,那张也会还回来,这样就最好了。 三娘登时就怔住了。恐怕她也没有想到,自己年轻的女儿竟然会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自己的女儿刚才分明还一副少不经事的样子,怎么现在竟然…… 好一会儿,三娘才强作镇定道:傻丫头,说什么哪,这是你爹在你十五岁的时候给你的及笄礼,怎么能随便拿到当铺那种地方去…… ——娘,那可是人家家传的琴呀。 女孩儿柔声道,慢条斯理,似乎在撒娇,但柔中有刚,不肯让人。 三娘自知理亏,不语。 而女孩儿还是没有罢休,又道: ——娘,这位姐姐不认识路,让来福领她去吧。来福平时都跟在爹爹身边,当仁斋什么的熟得很。 她这么一来,三娘更是没了退路。 芸香知道,倘若这个叫做来福的一出面,侵吞丫鬟的琴去典当的丑事必然会让李家老爷知道,卢三娘面子上怎挂得住。 本来李家的正室夫人位子还空着,三娘仗着小女儿,本来是最有希望的…… 三娘这才赔了笑脸:乖女儿说什么呐。不用叫来福,也不用让你爹欠这个人情,娘呀,这就叫人来把她的琴领回去……檀香!檀香! 檀香正好从院门进来,后面跟着五娘。 檀香:娘,有什么事? 三娘看见她后面的五娘,顿时变了脸色,满面阴沉:谁让你叫五娘来的? 檀香:娘,不是你…… 三娘又是一个翻脸不认帐:我?阿弥陀佛,还不快去把琴赎回来! 檀香一脸无辜:可是,娘,票子…… 芸香觉得好笑,可现在不是笑的时候,暂凭着过去的闺阁教养忍住了。 忽然听见帘子里面女孩儿的声音又响了:姐姐,你去给檀香吧。檀香妹妹虽然有点笨笨的,但不大会说谎…… 言下之意就是若是把票交给三娘,指不定三娘又要变卦,琴什么的也就指望不上了。芸香会意,亲自拿起当票,走到檀香身边,交到她手里。 檀香看见芸香粗服乱头地走来,心有余悸,赶快接过来,一溜烟儿跑了。三娘向五娘一赔笑,又对周围看热闹的人说声“散了吧散了吧”,就无可奈何地回到屋里。 被丫鬟领来的崔五娘倚在门边上咬着手绢儿笑。 芸香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也就凝固住了:五娘,我…… 五娘:瞧你邋遢的,猴儿似的,回去洗洗干净。 芸香不说话。 五娘走上两步。芸香退了两步。 五娘:芸香,我…… 芸香又后退了两步:你、你别…… 一个时辰前,五娘房里充斥着肉欲的香艳一幕还是让她心有余悸。 天光无情地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