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芸香瑟瑟发抖。伸手去捡拾那些预备的衣服。这时候她看见不远处似乎有人影跟着一动。她一回头,才发现那是屏风那边镜中的自己。 芸香猛地心惊。 镜子里的少女正弓着身子,被镂花屏风遮去了半边,露出了洁白的肩背,脖颈,和脖颈上堆起的发髻。 发髻是不合适的、府里通房丫鬟的式样,乌黑地高高堆积着。自从在八月的时候被五娘梳成了这种样式,就再也、再也没有变过。这发髻太成熟,让芸香看上去竟有几分风尘。屏风后面露出来的肩与背却依然是少女的,干净无瑕。 简直像个雏妓。 芸香一瞬间忘记了寒冷,久久凝视着远处镜里的自己的影像。 不对。自己已经不是“雏”了。芸香叹息一声,拿起夹棉的小袄,直起身来。小袄的襟上绣了两枝并蒂莲花。芸香苦笑着披在肩上,扣上一粒粒如意头的襻扣。指尖经过胸前,芸香发现自己好像又成熟了几分。 大半年过去,天气在变,自己也在变。只是明年春天的自己,已经不再像今年春天那样了。 到了明年春天那时候,配鸾已经嫁了人几个月了。 芸香低头,拾起另一件衣服,穿上。 飘落。 刚一抖开手中的衣服,芸香看见有什么从衣服里飘了出来。 落在地上。 芸香低头捡了起来。 那是几张古旧的纸。 是五娘给自己的信?——不会。五娘并不识字。 芸香把纸翻了过来。 ……是画。 画上是闺阁里的景象。床幔,香炉,地上并排着两双女人的睡鞋。 赤条条的。 虽然其中一个顶着男人的帽子,不过,依然是女人。 两具全然不合比例的女体,在床上奇怪地扭在一起。 芸香顿时明白了这是什么。 ……还好当初没展开来给配鸾看。这女人,怎么这样。 心里埋怨着五娘,芸香的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永言,你还好么?我进去好么? 配鸾的声音。 芸香慌忙把这些东西塞在床榻下:再等我一等。 芸香整理好了衣衫,还没走到镜前的时候,耳朵还因为那些图画自顾自灼热着。然而一走到镜子前,芸香就不知不觉改变了。 芸香心里一沉:镜中的自己,简直是…… ——我可以进来么? 配鸾又问了。 ——进来吧。 芸香说。 话一出口,芸香又是一惊。这也是和自己全然不相称的语气。难道说衣装一变,连精神也跟着变了么。芸香不敢相信。 配鸾进屋来了。芸香转过身看着她。 配鸾也看见了芸香。她仿佛也受到了极大的触动,许久才开口。 配鸾:你看上去和她好像。 “她”指五娘。无需多言。 配鸾:我开玩笑呢——永言怎么会和她一样呢。这身衣服,可真漂亮呢。 配鸾说着又笑了。但芸香的心却被她之前的那句话扰乱了。床下压的春画,身上穿的衣服,还有配鸾……自己被五娘推到这里来的意义。 所有的线,在配鸾的一句话之下纠缠成了一团乱麻。 住手吧,住手吧。只要配鸾能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家。 但在那个陌生的家里,就真的就没有“这种事”么。 ……耳边似乎响起了茴香的嘲笑。 芸香一身冷汗。 想起茴香和五娘的事,芸香的心就沉了下去。 而自己在五娘那里的种种颠鸾倒凤,又将自己的喉咙紧紧勒住。 五娘越来越像。配鸾迟早会觉察到。更何况还有那个恶魔似的小丫鬟。 (——……早听说那丫鬟已经不是处啦。) (——仔细别弄脏了小姐的书!) (——小姐担心她做什么,五娘对她好极了呢,恨不得搁在手心里疼着。) (——……穿得好看些。) 有种仿佛被人玩弄在手心里似的感觉。 这种提心吊胆,比起五娘的指尖撩拨更是一种折磨。 本来和配鸾的时间就是所剩无几。在这个肮脏压抑让人窒息的宅子里。如果不是凭借着在聋哑似的三娘那里获得的一点可怜的信赖,和五娘自以为是恩惠的毫无道理的安排,芸香怎么可能有这种在配鸾身边喘息的机会。 然而现在仅有的幸福和自尊,都被捏在那个小丫鬟的手心里,恣意玩弄着。倘若她愿意,只要轻轻一捏,一切顷刻间都将化为乌有。 简直是恶魔。从前和小厮私下里见面倒也罢了——明明主动爬到五娘的床上,享受地呻吟了,事后被人发现了还一副若无其事敢作敢为的表情。而现在呢。 而自己看见她的时候,还以为她也是受到了欺凌,还为此失态地责备着五娘…… 不过只有十四岁,竟然这样……□与卑鄙。 芸香心中积累的怨恨越来越深。 不可原谅。 简直不可原谅。 芸香还站在镜前低下了头。 芸香:配鸾,我说…… 声音莫名沙哑了。 配鸾好奇地看着镜子里芸香颓丧的模样。刚欲开口,芸香就抬起了头。 芸香:配鸾,我接下来要说一件事。在我说完以前,请你……不要说话,不要生气,只是听,好么。 芸香:就是这样。 配鸾沉默了半晌,转身掀开门帘:茴香,你进来。 芸香听见配鸾的声音在颤抖。 茴香镇定自若地进了里屋。 配鸾:跪下。 茴香跪下伏在配鸾的脚边,眼睛却冷冷盯着芸香。芸香后背一凉。 配鸾:自己把自己做的说一遍。 茴香:小姐已经知道了,婢子就不用再说了。 配鸾:都敢做了,还不敢说么? 茴香:还有自己做了不知多少次,却说别人不是的呢。 芸香一阵头晕目眩。 在告诉配鸾的时候,芸香自己就已经做好了被茴香戳穿的准备。但是想到比起茴香的话,配鸾应该更相信自己,芸香就放大了胆子赌上一赌。其中的胜算有七八成。但此时听茴香说起来,芸香还是乱了几分阵脚。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自己也学会了这种损人利己的事呢。芸香凄然想着。 ——谁? 配鸾的声音益发严厉了。 ——那人,现在就站在小姐的边上。 芸香头脑里的弦绷得几乎断掉。 配鸾笑了出来。 ——永言?都说人一着急,指着黑的都能咬成白的。算了吧,茴香。 芸香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茴香慌了。她怨恨地盯了一眼芸香,之后道:真的,小姐,她早几百年就真的和五娘有一腿,还合伙算计着把您…… ——闭嘴! 芸香第一次听见配鸾说出这样严厉的字眼。 回头看着配鸾的脸——眼睛里有什么荧荧地闪着。 她一定太失望了。 据说,茴香在她身边做伴已经很多年,是已故老爷为女儿精挑细选出的伶俐小丫鬟,还是公认的这府里少有的忠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