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芸香起先看见她,心里涌上了无数的痛苦,但一见她凑近,恐惧就又占了上风。她刚要逃,另一只手却又被死死扣住。这次是茴香抓住了她。仿佛中了邪似的丫鬟们一拥而上,将她高高地抬了起来,举过头顶,向深宅大院门口透出的光亮涌去…… 芸香抬起头四处张望求救,却不知道该找谁。 在这个无法得救的场合,配鸾的名字仿佛蒲公英一样在风中飘散。 蕙香也躺在人群的头顶,一面痴痴地笑着,一面将潮湿冰冷的手指缓缓滑过芸香的小腹。 五娘! 五娘不在这群人里。 鞭炮响了起来。们欢呼着把芸香扔向火一样燃烧着的大红喜轿。芸香挣扎着想要跑出去,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被绳索紧缚住了。 ——……起轿! 芸香想要呼救,却发现嘴也已经被堵住。燃烧的轿子已经抬起,四壁红漆涂画过的布幔正滚滚飘散着呛人的乌黑浓烟。 完了。一切都完了。 绝望的黑暗正在缓缓将芸香吞噬。 芸香惊醒过来。睁开眼,屋里仍是湿冷的寒冬。窗外晨光熹微。隔空看见矮桌上隔着的纸笔,上面的信刚写了一半。她记起来了:昨晚自己正在为三娘起草打探婚事真假的书信,写了一半,睡魔作祟,就想到床上小憩一阵,不想就此昏昏睡去。 而这张床,数月前,自己还睡过。芸香想。那时候自己在这一头,茴香在那一头。那时候自己在配鸾这儿还事事小心,碰到茴香出门和小厮私会也不敢多看。更别提让配鸾知道。那时候为了让配鸾能掩护自己一阵,整页无眠地在那边那张矮桌上,小心翼翼地抄写佛经。 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 芸香一声叹息。 茴香被秘密地撵出了配鸾的院子。配鸾或许也即将嫁人。能享受住在配鸾外间待遇的,而今而后,只有芸香一个。这是她在这宅院里目前为止唯一的一次胜利,但她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喜悦。 相反,她越来越害怕配鸾。 “倘若能就这么嫁了人,能离开这个家的话——我想带你走。” 配鸾昨晚听了芸香的见闻后,确实是这么说的。还握住了她的手。 当时听了配鸾的话,芸香就陷入了沉默了。 ……因为,倘若配鸾知道了自己的过去,想必也会如北风卷地一般,将自己扫出院门吧。 她这么想着。 想到这里,她又是一声叹息,想要将衾被扯上来,蒙住自己的脸。然而,出乎意料,她扯不动被子。她不禁半勾起脖子,向脚的方向看去。 她差点惊呼出来。 那人,那就仰在床尾,头枕在她被子的一角。憔悴的鬓发丝毫掩不住艳丽的面容,一对妩媚凤眼正倒过来,观看着芸香表情戏剧性的变化。 芸香整个呆住了。 怎么就在她担心的时候,五娘就突然出现了? 她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一眼——门大敞着,不知五娘她是用什么法子开了门进来的,抑或自己昨晚根本就忘记了锁门。至于配鸾何以就这样让她闯了进来,芸香更是一无所知。 ——找配鸾?三娘把她叫去了。你起得还真晚。 五娘看出了她的疑惑,三言两语就解答了。但芸香依旧戒备地看着她。 五娘:看什么看,我又不会吃了你。 芸香不听,刚要坐起身来,五娘却先她一步翻了个身。可怜的丫鬟刚坐起了一半,肩膀就被美艳的妇人重新扑回枕上。 但妇人突然停住了丫鬟心中预想的动作。 她俯在芸香的身上,右手忽然松开了芸香的肩头。芸香怯怯地偷瞄一眼那只手。依然是戴着三个明晃晃金戒子的那只手,离开了芸香的身体,转而撑在枕边。芸香还在诧异,另一只手已经抚摸起她的脸来。芸香想说什么,五娘的嘴唇却动了动。她以为她要说话,就等待着,谁知那散发着涂了艳丽口脂的嘴唇却只是吹出了一股温热的气,混杂着口脂里的檀香味儿,直直扑面而来。芸香猝不及防,躲闪不得,只能闭眼,却听见了五娘的轻笑声。 五娘:好久不见。听说你把茴香那丫鬟挤兑走了? 芸香抿住嘴唇不答。她已经又睁开了眼睛,此时两眼直视着五娘的凝视,心里有些惶惶然。 这种事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这么近的凝视,和五娘,而且还在床上。五娘在上而她在下。五娘说着话,嘴里的热气就能喷在她脸上。衾被里本来热着,现在更加灼热。 五娘:本事进展不小呢,不愧是我一手教出来的。你们读书人怎么说来着——言传身教? 这话又说到了芸香的痛处。 虽然和五娘已经很久不曾照面,但每次芸香拿起镜子,都觉得镜中的自己和崔五娘在眉目间越来越像。即便拆下了五娘交付的首饰,镜子里,五娘的生灵依旧无法如鬼魅般无法驱散。 每到这时候,她都会不禁揣度起,那个只顾着自己的享乐(或许不止是自己的享乐)与丫鬟云翻雨覆的女人究竟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了今日,在扬州声色犬马的风月场里,在李府桃夭李秾的闺阁间。越是这么想,越觉得自己同她并无分别。 而现在,遭遇到五娘的调侃,她竟然无以回应。 看着这张离自己愈来愈近的脸,不知从何时起,她竟然感觉仿佛置身镜下一般。 ——你来做什么? 紧张之下,芸香终于问了出来。 五娘的指尖一直抚着她的脸,听她这么问,就轻轻捏了一把,笑道:你那么磨磨蹭蹭的,我等不及了,就来催催你。 芸香便知道她说的又是那件事,心中顿时黯淡了。她躲开五娘眼睛的凝视:你何苦呢。小姐她说会带我走。 话刚说完,芸香就感到五娘的指尖停在了脸上不再移动。 气氛刹那间僵住了。 芸香也没料到五娘竟然会受到如此大的震动。她正要看五娘的表情,就被五娘拖住胳臂,猛地拉到胸前。 凝视。 五娘:你跟她走? 芸香躲避无法,只得隐约其辞:她说着玩的吧。 五娘冷笑着连连点头。 五娘:好啊好啊芸香,踩了高枝,就把老恩公给忘了?扔下五儿自己快活,好啊。当初是我瞎了眼,巴巴地把你送到别人床上…… 芸香:你住口! 脱口而出之后,芸香她才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但话已出口,无法挽回,只能故作强硬地盯着眼前的妇人。 妇人也一时懵了。 芸香: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不堪……配鸾她才不是那样的人,她……比你…… 芸香:你不过是这家里的一个娼妓。对,娼妓。 芸香说完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娼妓”这种话,以前的她,是不会说出口的。然而…… 她眼睁睁地看见五娘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随后竟然松开了她,呵呵地笑了起来。 芸香有些害怕。她本能想要离开床上这个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