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说说笑笑就到了前厅,镜之就坐在那里。“已经一年了,”大叔看着桌上的一面面铜镜,“这小丫头也比那时候开朗多了。”说着一指我。 “她是小如。你也叫她小如吧。”镜之说着,忽然表情凝重了一些,问道,“令郎有下落吗?” “没有。镜姑姑可曾看见他没有?”大叔问。镜之沉默不语。大叔叹了口气:“这个不肖子,不提他也罢。” 两人便都沉默了。 “这些宝镜一年来又是吸收了不少邪气呢。”大叔说,“尤其是这个,似乎不止是邪气与怨气……”他指了一下那面海马葡萄镜。 “啊,这个,还接触了不少被污染的水与气,拿回来的时候,连相都映不出了,还不及普通的镜子。”镜之说。 “不过,镜姑姑这一年境况好多了呢,”大叔看了看穿衣镜,“情绪也好了很多。这是你屋里的镜子吧,还是那么明亮,只要稍稍擦拭一下就好了。”说着大叔又看了看我,“和小如有关?” 他在说……我吗?怎么会呢,我一直在给镜之添麻烦…… 镜之没有回应大叔的猜测:“那就依你说的做吧。” 不过,认识镜姑姑以来,我的境况,是真的好了很多。转眼已经一年了。 …… “我叫镜之。你就叫我镜姑姑罢。” 我不敢看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她的存在太不真实。就她正式领我回去的三天前,她还来过一次。牙婆恭谨地引她到许多个女孩子面前。那些年纪大一点、姿色不错、懂得调笑、学过弹唱的,都穿着质地廉价而颜色鲜艳的衣服,摆出各种伶俐温柔的姿势,玩弄着乐器。室内的气氛空前紧张,音乐都是僵硬的。我虽然不曾抬头看她,但心里已经能猜到她的反应让牙婆吃了一惊。她绕过了那些怀抱胡琴琵琶的女子。乐声顿时停住,只听得她脚下未脱在门口的木屐发出清脆的叩地声。这屐声停在了我面前——昨天刚挨过痛打,血痕犹在,百病缠身,只穿着粗布衣服赤着脚,不得不躲在角落里作为漂亮女孩子陪衬的我。牙婆已经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抬头让我看看。”她说。宛转又冷淡的声音。我抬起头,看了一眼她。 好美的人呵。太明艳了。这时我知道为什么刚才她进屋的时候屋内的气氛有异。她穿的是一身锦绣春袍,头上梳着宫样发髻,配着煌煌金钗并不显得俗气,反而别有一番威仪,宛若神仙中人。 我低下眼睛不敢直视她,却看见她的柳腰后别着一柄通身莹白的拂尘。她一只手正背在后面,葱指灵巧地玩弄着拂尘的白马尾,肤色与马尾的白竟无分别。我隐约觉得她要嘲弄我一番然后无情地离开,心里顿时有些苦楚。如果不是因为那几年战乱,谁会沦落到这样狠心的牙婆手里,像牲口一样供人拣择! “看着我的眼睛。”她又说。这回,她的声音里有了命令的意味。我的泪水顿时漫了上来,但还是被迫再一次抬起头,眼泪就从眼睛里掉出来,划过脸去。 我敢说那个时候我的脸一定分外难看。昨天挨打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哭,在墙角罚跪,到了晚上却再也忍不住,向墙角痛哭了一夜,眼睛早已泡得睁不开,脸更是花猫似的。 看见她眼睛的眼睛。心里一惊。那是一双奇特的眼睛,目光一旦挨过去便不想离开——我从中照见我自己的影像,镜子似的。镜子么?我听见了噩梦破碎的声音,渐渐忘记了我的卑贱与伤痛。镜子本来就是能驱散妖魔的。我甚至觉得这一次自己不会被抛弃,或许就能过上安宁的生活,偿还我过去受到的所有痛苦。 “你多大?” “十岁!”我心中的渴望伴随这两个字喷薄而出。但我毕竟三天不曾喝到一口水,干哑的声音让自己都觉得羞愧了。 “这样呵。”她的声音依然让人听不出喜怒,向牙婆转过身去。 她没有说出我想要的话。 “她太小了。” 我无力地低下了头。屋里的姑娘们在窃窃私语。就仿佛从悬崖边上一脚踩空,没有希望了。 “要不要看看别的姑娘,这几个姑娘都比她大,模样也标致……”牙婆谄媚地絮叨个不停。 “不。”她说。临出门,她又补充了一句:“你这儿,也就只有这种货色。” 所以我一直觉得与她的初遇是一场梦。唯一让我确认那不是梦的,是接下来三天里牙婆变本加厉的毒打。牙婆恶声恶气地说都是因为我那句回答暴露了自己难听的声音,招致了客人的讨厌。接下来三天里有两个靓妆丽服的女孩子卖给了玉楼春,还有两个女孩子被一个破落户子弟包养下了。在我身上的变化则只有痛打。第三天我已经被打得无法坐起身来,只能躺在地上呻吟。在意识模糊之际,我又听见了熟悉的木屐叩地声。 “我要了。”一个冷漠的声音说完,我听见她向桌上洒了一把铜钱。 “姑姑怎么给这么点儿……连买个小牲口都不够……”牙婆有些不悦。 “便宜你了,我还要倒贴医药费。”她冷冷地说。 牙婆只得走到我身边,拖我起来,压低了声音向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顿时一惊,意识全清醒了,两条腿直直地站在了地上—— “算你倒霉,她半个月前刚弄死我送去的一小姑娘。” 跟着她回去的路上我心惊胆颤。出门便是水路,她拉着我上了一只乌篷船。温柔的手,我无法相信那丑陋牙婆的话,无法相信这样的手会摧折过一个女孩子的生命。在船上,我们对面坐着。我的身子无法坐直,只能勉强斜着。她只是在对面静静地端详我,目光时而在我脸上,时而在身上,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生怕被她看去我心里的疑惑。 “我叫镜之。你就叫我镜姑姑罢。”她说着,语声也温柔了许多,和刚才的冷若冰霜判若两人。 我不敢看她,默默地点了一下头。镜姑姑……好像刚才牙婆也管她叫姑姑来着,但她看上去至多二十七八的年纪。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买女孩子,又为什么弄死……我全身一颤,怕再想下去。 “怕我么?”她微笑着问。一只手已经温柔地伸过来,叠在我带血痕的手上,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摩我的脸,久久地停留着。我不由得又望向她,惊讶地发现她的目光里充满慈爱。二十七八,应该是做母亲的年纪,但她的奇特装扮实在不像为人母的女子,况且一家主妇孤身一人去买女孩子也不成体统。那目光越来越温暖,仿佛也有一只无形的手抚摩着我心房的每一个缝隙,伴随着乌篷船悠悠的摆动,连饥饿感都消除了。 什么弄死女孩子的事情,一定是骗人的。 “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唯一疼爱的了。”她说着牵动我的手臂。不知是她的力气大些,还是我太虚弱,我整个人都被她轻轻牵了过去。我的身体已经酥软,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承诺让我想要昏迷。船因我的移动失去了平衡,剧烈地晃动起来。她也移离了座位,身体蜷在船舱中,而我则横在她的怀里。我忽然有些紧张,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