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娘,你说呢?” 班主忽然冷不丁问向瓶娘。众人都纷纷向瓶娘转过头来。 瓶娘抬起头。 “这个……”她嗫嚅着。 黑黝黝的蚂蚁围了一圈,之后,缓缓地,抬起了那块巨大的食物…… “去你的屋子里看看吧。”班主和颜悦色道。 瓶娘低着头跑了出去。众人心中已经猜中了□分,纷纷击掌庆贺。班主看着他们欢欣的样子,挥挥手,让大家安静。 “班主,是哪里来的这笔钱?” “陶家赏的。” 众人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情。突然间,又有人问了一个大胆的问题: “……是陶小姐?” 班主沉默不语。好一会儿,大师兄才恍然大悟道:“啊,莫不是三秀她……” 话才问到这里,门口忽然闪现了一个亮丽的人影来。还是瓶娘。小小的一个人,正被明艳的行头装饰着。这是她头一次打扮的这么漂亮,描金衣裳,明珠冠儿,重重叠叠的红裙下微露着凤头小鞋。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一点欢乐的神采。这却仿佛增加了一种特别的美丽,骄傲不屈中带着幽幽的怨恨,恰似戏本上小小的艳鬼。屋子里的人都仿佛一瞬间被她摄住了魂魄。现在再也没有人觉得她无法胜任那本戏了。 但是众人的震撼只持续了一瞬。 “三秀她怎么了?”她凄声问道。 班主又陷入了沉默。他被这个问题困扰着了。众人也已经从三秀这些天的行迹猜中了□分:搬出旧屋,闭门谢客,禁绝演出,仿佛躲避嫌疑似的。如果一个正当妙年的名伶突然做出这样的事情,那么只有一个答案。只可怜唯有瓶娘一人蒙在鼓里。 “三秀她到底怎么了?”她又问。 没有人敢回答她。班主悲悯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女孩子。但即便如班主这样老成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安抚她。 瓶娘扯掉了头上的珠花冠儿,摔在地上,一扭头跑了出去。几个人想要拦住她,班主摆摆手,道:“由她去吧。” 众人都明白了班主的用心。这件事,旁人说是没有用的。只能让她自己面对,自己接受。 瓶娘推开了三秀房门的时候,三秀正孤身一人静静坐着。她面前的桌上摆着刚裁开的红布,火似的烧着,灼痛瓶娘的眼睛。旁边还放着一个大瓷瓶,正是全班人马朝思暮想的美人瓶,上面绘着好一个美人,仿佛活得要从瓶上走下来一般。 这让瓶娘霎时间明白了。 “你来了。”三秀笑着,好像真的非常高兴,“快请坐。这行头衬得你真俊呢。” 瓶娘也不坐下,呆望了她一阵,方才道:“为什么……为什么……” 三秀又笑了:“我也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呢。陶家老爷和夫人都是好人,洵美的二哥,你那天也是见了的,一表的人才。这一回,班里是不愁钱了,我以后也可以享福了。这一次的《美人瓶》,你可要好好演,不然我不饶你。” 无论三秀怎么说,瓶娘的眼睛只是盯着三秀看。三秀起初还镇静,渐渐就露出了马脚:“怎么了,又不是以后见不到面……” 瓶娘转过头不理她,手扯着自己衣袖,转眼就把衣衫就扯了下来,摔在三秀的身上。“我不演了!我不演了!” “闹什么!”三秀脸色变了,猛地站了起来,抓住了瓶娘的肩膀,“不准,我不准,听清楚了?” 瓶娘一直低着头想要挣脱三秀的手,三秀却抓的死死的。瓶娘倔强地抬起头来,三秀这才注意到她眼睛里含着泪水。 “当初是你要我演,好,我演。现在你扔了我不顾,我也扔了这个戏不顾,咱们两个从此就搁开手,两不相欠!” 三秀听得心中一震,不由自主手就松了。瓶娘挣脱开来,跌坐到了三秀的床沿上,整理了一下被三秀抓皱的里衣,因为心中激动,不住地抽噎。 三秀沉思了一震,道:“好瓶娘,你也该为介福班想想。众人盼你盼了那么久,若是你从此丢开不管,以后可还怎么办呐。这戏,毕竟不是你一个人的。” 瓶娘抹了抹眼泪,抬头盯着三秀看:“你因为班里缺钱,才嫁给洵美的二哥?卖了三秀,换一出戏,我才不干!” “怎么是卖了我!”三秀站了起来,坐到瓶娘的身边去,神色惨然,“你这话说得真难听。我就不能嫁人吗?嫁人和卖身一样吗?我难道在这里陪你一辈子,做一辈子老姑娘不成?我以前早就和你说了,我们唱戏的,和那青楼里做□的是一样的,得个机会嫁到富贵人家,那才是功德圆满,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你若是看不惯,就当我□无情,戏子无义吧!”说毕,眼泪也要滚落下来,被她强忍着了。 瓶娘低头,默默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三秀问。 “我……我讨厌你!还有程笑卿,我讨厌你们!”瓶娘从床上跳起来,“原以为你们和别人不一样,眼里也不过是钱钱钱!好,那我也去找个有钱人嫁了。洵美不还有个哥哥吗?好,我就嫁给他,实在不行,嫁给陶老爷做妾也行——你说你去享福,我也要享福,凭什么你丢下我走了,让我留在班里受累,想得美!” 瓶娘说的是气话,三秀却听得越来越激动。瓶娘每多说一句,三秀的呼吸便急促一分,待到瓶娘说完,三秀便抄起床上的竹枕打向瓶娘,瓶娘也不躲闪,兀自嘴硬着: “……实在不行,我也能做□啊!来钱更快!以后我也富贵了,攀个大王爷,小王爷,张三李四王爷,风光得很!” “还不住口!你……你怎么那么没志气!” 瓶娘每说一句,三秀便用竹枕打她一下,一声声,都挨在瓶娘身上。 “我们刚见面时候,你多有志气!那时候旁人是怎么欺你,侮你的?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没志气!” “我不管!你打啊!” “打的就是你!” 三秀的声音越来越严厉。瓶娘的肩上背上都被打出了红印子,隔着里衣看得清清楚楚。终于三秀打的累了,松开瓶娘扔下竹枕头喘气。 瓶娘揉揉肩膀,站了起来。走到地上搁着的那大瓶边上,缓缓举了起来。 三秀冷冷道:“你若摔那瓶子,我就和你拼命。” “拼命就拼命,大不了一起死!”瓶娘喊道,“以后反正不在一起了,你是别人家的媳妇。还不如现在死在一块儿!” 三秀听见瓶娘这么说,不禁脸色煞白,嘴唇也止不住颤抖。她方才一直扮演的是个恶姐姐的角色,现在听她这么说,心中也忍不住一痛——只是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缓缓站起身来,望着激动的瓶娘,一字一句道: “好,你若是摔了这瓶,我就是死了,也和你天上地下永不相见!” 说了这话,三秀也仿佛失去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床沿上,转过头去,不让瓶娘看见自己内心的挣扎。她听见瓶娘慢慢搁下了瓶子,踉踉跄跄来到自己身边,呜呜咽咽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