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秀连忙替瓶娘把外衣罩上。瓶娘还是十分羞涩,不肯下床。三秀便陪坐在她身边,让洵美坐在妆台边的椅子上。 洵美仔细打量着瓶娘,瓶娘却往三秀身后躲。 “她就是你那天找的人了?”洵美问。 三秀点头。洵美笑道:“真是让人羡慕。” 大师兄见没有自己什么事,便关门出去了。 南边新熟的青梅,洵美带来的,白瓷盘子里一颗颗碧绿爽青。 坐在床沿的三秀拈了一颗送到瓶娘的嘴边,瓶娘却兀自坐着,两眼直视盯着梅子发怔,并不开口。面色也渐渐有些苍白。 “怎的?”洵美问。三秀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寻常。 “当初上船的时候,船家的女儿也曾请我吃过梅子。” 三秀正想问,忽然间悟出了瓶娘在说的原来是她十岁时的那件劫错船的惨事。三秀抚着她的背,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肩头。 这时,三秀觉得该和洵美讲那件事了。她本想避着瓶娘谈,但陶洵美已经登门来访,不好撂下瓶娘一人出去,也只好如此。安抚了瓶娘,她开口道: “陶小姐,我四方打听过了。程大夫牵扯进的这桩案子,也是一桩强盗案。那手法和她十岁时遇见的那件相似,没留下一个活口。银钱也全被劫走。这件事怎会和程大夫有干系!分明是强盗案,事实那么清楚,可人给关了那么久,还是不给放出来!这真是……” 三秀心中气苦,渐渐说不下去了。瓶娘在一畔听着,脸色益发苍白,呼吸也急促起来,不等三秀说完就急道:“真的吗?为什么……” 泪珠扑簌簌掉落下来。 “我早就知道。”陶洵美道。 三秀听见洵美这么说,面色丝毫不为所动。倒是瓶娘吃了一惊,抬起头来。 经商人家,消息当然比戏子要灵通得多。三秀很明白。而洵美的不声张,更进一步印证了三秀的猜测。但她还是发问:“那为何……” “商人家的儿子被杀,虽是命案,冯家又有钱,但是犯得着找人抵罪么?程大夫虽然行为乖张了些,也没有仇家。这件事,明显是背后有更厉害的关系。” “是要隐瞒江上有强盗?”瓶娘天真地发问。 “只怕不是一般的强盗。为着不让真凶暴露,只好找替罪羊。背后那人恐怕来头不小。只怕程大夫……”洵美长叹一声,方才沉静的脸上现出了伤感。 三秀正欲开口,瓶娘忽然跪在床上,向着洵美叩起首来。这让洵美和三秀都大为惊骇。 “求求你,想想办法,救救他!”瓶娘早已经两泪涟涟。 她虽然不谙世事,但从那天看戏的场面就知道陶家的财富非比寻常。现在陶洵美简直就成了她的救命稻草。三秀去扶她,拽她,她也只是伏在床上,不肯起身。 而洵美只是叹息。 “不过依我看,”三秀道,“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有什么回旋的余地?我能想到的也只有两个法子:一是买通狱卒,谎称狱中病亡了;二是买个人来替死。至于别的,想都不要想了。若是要钱,我借你。” 洵美说得十分爽快。 瓶娘眉心紧锁。这两个方法虽然能救程笑卿的命,他的清白却就此毁了,一生一世都要更名换姓,过着旁人的生活。甚至可能还要远走天涯。如此一来,他虽然未死,今生也要与众人永隔。 “有余地。”三秀的脸上带着自信。 洵美疑惑地望着三秀。 “倘若真要拿程笑卿抵罪,这么多天过去了,要审早就审了,问也问了,免得夜长梦多。事实上却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是把人按在牢里不动。官府的人还一直讳莫如深,这不是让人生疑么?” 洵美道:“为了伪造证据,让这件案不再变得像强盗案吧。” 三秀道:“你说的也有理。所以我现在想的只能说是在赌。要说胜算,大概有七成。” 三秀问洵美:“你家走江湖,遇过多少次强盗?” 洵美道:“一双手数不清。几乎一多半时候都会遭遇。好在有家丁护卫,有时会有官兵来护,都没什么大碍。一路顺风顺水的事儿是微乎其微。” 三秀道:“都是一伙人么?” 洵美道:“当然不是。好些个帮会呢,有时候一条江上就分归好几个势力管,听父亲说他们自己还经常闹……” 说到这里,洵美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也许官府……也许官府自己……” 三秀笑了:“也许官府自己都没弄清,到底这件事有没有必要冒险。” 假设那段河上有两伙强盗,一伙是有来头的,官府必须要替他们隐瞒,而另一伙没什么背景,只是一群野强盗。现在冯家人出事被杀,官府已经抓住了替罪的程笑卿,但找人替罪,官府也面临着风险。恐怕眼下正有一股压力,让他们不得不顾虑背后的风险,这才一拖再拖。 忽然间,洵美忽然脸色一变: “如果是强盗案,恐怕要判死罪,必须要移往刑部去。这件事若是移交刑部就不好控制了。对他们对我们都是这样。只怕他们也打算着让程大夫在牢里‘暴病而亡’呐!” “到现在他还没有‘暴病而亡’,胜算就有了七成。”三秀道,“洵美,我想见都达鲁花赤老爷。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这个不难。只是你要做什么?” “我要让他看一出戏。”三秀道。 “这就难了。他们蒙古人很少看戏。” “放心吧。我们只说是变戏法。我家大师兄经常在那里往来。” 临走时候,洵美的表情轻松了不少。顽笑了一阵,她又央瓶娘唱个曲儿。三秀看见瓶娘毫无心思,就对洵美道:“等救出了程笑卿,我俩就给你单独开个堂会。” 瓶娘不便出门,洵美就和瓶娘道了别,让三秀送她到院门口。 此时已经近午了。院子里的槐树影子层层叠叠,映着金黄的斑点,好像鲤鱼的金鳞闪耀。 洵美忽然站住了脚步。 “说到强盗的事,我十岁那次才是真险。我们订了船过江,临路了,船家却把船调错了,我们也就将错就错过了江。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只船遭了殃,恐怕是我们之前衣装太招摇,给盯上了,船上的男女老幼一个没剩,听说只是个民间的剧团。” 三秀的神情严肃了。 “那就是瓶娘的故事。” 洵美沉默了。 一阵微风吹过。世界霎时间一片寂静了。良久。 两人一直走到院子门外。洵美的家奴把白马牵来,洵美翻身上马,握着缰绳,向三秀道: “你托我告诉她。救命之恩,我陶洵美这辈子是不会忘记的。” “我想,她并不会觉得她救了你的命。”三秀说。 ☆、第 12 章 天气晴好。 一顶宝蓝色四面金线绣着衔花飞禽的大轿子,从熙熙攘攘的闹市转入肃静无声的一片区域。这里是京中达官贵人的居所,街道较别处更为宽敞,便于马匹出入。一条大路进来只有两户人家,分列东西,总不见门。两畔围墙里皆有不知从哪里移来的参天大树,枝叶遮蔽住了街道,益发显得寂静,甚至有几分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