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个中年妇女,怀里抱着许多卷轴,掉了一地。那妇女咒骂一句,慌忙弯腰去捡。 瓶娘也连忙道歉,忘了自己该隐藏行迹,也帮那妇女捡起来。 忽然,等那妇女抬起头,瓶娘才疑惑道: “你是谁?……你不是这院子的!你是……你为什么拿着程大夫房里的东西!” 那妇女嘟哝道:“管我是谁!程笑卿欠我家酒钱……抓进牢里那么多天,是死是活还不一定呢,都说要被砍头了。王婆她们真是的,白天就下手,也不告我一声,屋里就剩下这点东西。能抵一半酒钱就差不多了……” 瓶娘听见“砍头”,不禁悲从中来,她一把挽住那妇女的袖子:“你……你把东西放下!” 那妇女甩甩袖子:“这小贱人……你谁啊你?你是他家娘子吗?能替他还钱吗?走开!还不放手!”说着一把推向瓶娘肩头。瓶娘没站稳,跌坐在地。那妇女一溜小跑远去了。 瓶娘坐在地下,茫然自失,仰望夕阳西下,群鸟归巢,不禁悄然自伤,两行泪便淌了下来。她不想让别人撞见她在外头哭,只好晃晃悠悠站起身,掸掸身上尘土,打算回去。 她还没走两步,前院突然传来猛烈的打门声。她慌忙躲起来,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去开门了。 “叫你们班主出来!”来人劈头就问。 她听见那熟悉的吆喝声,心中一惊,连忙向大门口偷偷看去。 又是那一胖一瘦两个官差。 ☆、第 14 章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瓶娘还没有恍过神,门口便堵了五六个人,恰好挡住了瓶娘的视线。又过一会儿,整个大院里的人都出来围观。班主也从房里出来了,走到门口的人堆里面去。里面传来他那有磁性的嗓子和官差攀谈的声音。 不久,大师兄匆匆从人群挤出去,一会儿又匆匆回来,手里多了一只口袋,里面沉甸甸的,似乎是银钱。 瓶娘心里焦急,想要凑去看个究竟,奈何人群并没有散开的意思。这时,她想起三秀了。 三秀没出来,大概还在屋里思过。现在那屋里应该只剩下了三秀一个。瓶娘想到这里,连忙跑去推开了班主的房门: “三秀!” 果然,昏暗的屋中,三秀正面壁而立,头顶还顶着十个碟子,却只有一条腿站着,瓶娘喊她,她也只“嗯”了一声,并不回头。 “三秀!门口来了两个官差,围了好多人!你说,会不会是因为程大夫的事?” 三秀听见,连忙将那条抬起的腿放下,又把头顶十个碟子取下,向瓶娘转过身。 她的表情依旧平静。 “慌也没用。”三秀道,“我去看看,你等着我。” “刚才我听人说,程大夫恐怕要死……” 已经走到门边的三秀停下了脚步,回头望了瓶娘一眼。 “嗳,我说,瓶娘呀。” 她忽然停顿了,似是在犹豫什么。 “罢了。”她又笑了,捏了捏瓶娘的脸颊,“等我。” 瓶娘困惑地望着三秀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的斜阳里。 那时候瓶娘几乎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长的一次等待了。太阳已经落山,屋中的一切都变成昏黑一片。她想起三秀之前那个欲言又止的停顿,心中就隐隐有些不安。 三秀到底是要说什么呢。官差这一趟到底是…… 嘎吱一声,门开了。 “三秀!程大夫……” 瓶娘刚脱口而出,却看见进来的不过是大师兄而已。大师兄脸色大为惊讶。“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我来看三秀……”瓶娘含混地说着。她暗自庆幸,如果不是屋内昏暗,自己脸上的窘迫肯定已经给看得一清二楚了。 大师兄笑了。 “程大夫明天就能回来了。” 真的?“……那三秀呢?” “她啊,刚才被班主抓了个正着,训斥了一顿。现在正跟着班主火速去都达鲁花赤老爷府上谢恩呢。” 喜讯来得太快,瓶娘一时如堕五里雾中。 昨天,三秀正是因为在都达鲁花赤老爷府上碰了钉子,今天还因为这个在酒宴上受到羞辱。这都是刚发生不久的事,怎么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想不明白吧?”大师兄笑了,“嘿,我也想不明白。大概只有班主一个人心知肚明。他们这些做老爷的,名堂多着呐。” 瓶娘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想下去。知道程大夫平安无事,三秀又免了罚,她就心满意足了。 第二天,程笑卿被释放一事就成了新闻,街头巷尾,无不在议论此事—— “要说这个,还是林三秀有情有义。为了这事,居然披麻戴孝,亲自到达鲁花赤老爷的宴席上唱《窦娥冤》。满座无不悄然动容,老爷更是滚下两行热泪,当场发誓将案子查个清楚,还认她做干女儿。换做旁人,谁敢去唱?” “咦,好像不是这样吧?她为何披麻戴孝?程笑卿又不是她亲爹。我怎么记得潘四儿说,那林三秀唱《窦娥冤》,是被骂出来的?” “屁!潘四儿?别人吹几句,她还真以为自己长着高山流水的嗓子。流水的嗓子?那是流水的……” 议论渐渐不堪入耳起来。一直在角落里独自默默饮酒的清俊小官儿眉心一蹙,左手掩住了耳朵。 是三秀。 今天,请她唱戏的帖子明显比前些天为多,不少还是显贵之家。一时把你捧上天,一时却把你踩到地底,出名的就炙手可热,惹祸的就避之唯恐不及,这也是人情之常。 若是旁人,难免会想着借此时机大大地出一次名。班主却让她“先避一避”。她知道这是父亲的经验之谈,自己也有些倦了,便告了病,一一回绝了。她本来不该出门的,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饮酒解闷。这才化装易容,步入酒肆。 昨天去达鲁花赤老爷府上,三秀也开了眼。班主提议三秀认达鲁花赤老爷为干爹,夫人为干娘,老爷也允了,当场就磕了头。多了这一层名义上的人伦关系,聊胜于无。否则,恐怕就如父亲路上所担心的,自己的女儿就不明不白地赔进去了。即便现在这样也只是开始,就好比踩上了钢丝,以后怎么从容应对,一步都容不得错。声色场上这些事,以往三秀只是听得多,如今方知险恶。 她听人说到潘四儿,就想起了那天酒楼受辱的事。潘四儿,大概就是于声色场上行差踏错,才变成了如今的样子:伶不像伶,娼不像娼——也是个可怜的人。她那天的话越刺耳,她这个人就越可悲。只怕自己走错一步,也要变成她那个样子。 看样子,如今人人都以为三秀和程笑卿是一对儿,虽说这并非事实,也并非三秀所愿听到的,但如此一来,之前潘四儿等人散布的她和陶小姐的香艳故事也就不攻自破了。这也是歪打正着。 只是,三秀啊三秀,你真的是无愧于心吗? 三秀又斟了一盏,一饮而尽。 酒不醉人人自醉。三秀眼前依稀晃着陶洵美的眼睛,过一会儿又变成了瓶娘。她放下酒盏,发起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