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美的母亲一直在哭泣。最后一次把她抱在怀里,动情地抚摸着,几乎晕厥。这是真真正正的哀哭。晚年丧子之痛还未平复,又要失去最爱的小女。父亲连声叹气。长兄长嫂脸上也非常悲戚。 但洵美却没有哭。她拭干了母亲的泪水,转头对长兄深深施了一礼: “哥哥,照顾好爹爹妈妈。” 懦弱的长兄点头答应了。母亲又号哭起来。洵美从母亲手里抽出盖头来,独自走到轿子边上。轿夫撩开了帘子,她将盖头覆在头顶,坐了进去,好像尸体自动走进了棺材。 “别哭了,快回去罢。”她说。 棺材终于扣了盖子,上了钉。 介福班里,三秀和瓶娘两人沉默地坐在屋里。桌上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帖子,三秀就把每天清早练功的事情也免了。穿衣妆饰也越来越随便,甚至整日粗服乱头也毫不在乎,完全变了个人似的。瓶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曾试着劝过三秀两次,三秀却总是一脸不耐烦的模样,瓶娘也就渐渐不再说了。 三秀教瓶娘拉胡琴。她随便拉了一过《阳关调》,把胡琴递到瓶娘手里:“你来试试。” 瓶娘面带难色:“你拉得太快了……” 三秀脸上有点不悦,拿了过来,放慢了速度,又拉了一遍。 瓶娘接了过来,磕磕巴巴拉了一遍,好几个音都错了。她害怕地看看三秀。三秀却只是望着窗外。 瓶娘就又拉了一遍。这一遍比之前好多了。她抬起眼睛望着三秀。 三秀还是望着窗外。 瓶娘紧闭着嘴唇,低头又拉了一遍。这一次都对了。 她笑着抬起头。 这次,三秀应该会夸赞自己了吧。 然而三秀还是一言未发,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在听。 瓶娘有点失落。她索性也胡琴搁在一边,望着窗外。 屋里一片寂静。 瓶娘自言自语:“程大夫好像好几天没来了……” 话音刚落,三秀蓦地转过头来,一字一顿问瓶娘:“你说什么?” 瓶娘呆住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三秀的眼神十分严厉。 “琴也不好好学,学了也不好好练。瞧你拉的,那是什么?锯桌腿似的!大家不嫌你吵,嫌你麻烦,都忍着你。你怎么还是这样?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着就抓向瓶娘的手腕。 瓶娘尖叫着把手往身后藏,可还是被三秀抓住了。 啪! 瓶娘的手心红了。 手掌上的疼痛也让三秀猛然清醒过来。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瓶娘的手,怔住了。 “天哪……我……做了什么……”三秀自言自语着。 瓶娘没有说话,忍痛静静拾起胡琴,调好了弦,磕磕巴巴地拉起《阳关调》来。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对不起,我……我又打了你……”三秀低着头道歉。 “不是三秀的错。” “是我。我又打你了。我是个坏姐姐……原谅我,好瓶娘,别生我的气。我……刚刚你说了什么?” 瓶娘勉强笑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忘了吧。” “是说……啊,药吃完了,对不对?”三秀站起来,“程笑卿好几天不在庆春堂了。……我去后院找他。你在这里,好好练琴,不要发呆。回来我检查。” 说罢,三秀笃笃笃走到妆台边上,开始梳头,化妆,换衣,找披肩。 瓶娘默默地把弓搭好,又拉起《阳关调》来。才拉了一句,三秀忽然扭过头来。 “怎么在拉《阳关调》?”三秀回过头道,“那曲子对你来说还有点难。换个简单的吧。” 瓶娘嗯了一声。见三秀出门去了,她又将弓搭上弦,一曲凄凉悠远的《阳关调》又袅袅从弓下飘了出来。 三秀敲门。 “进。” 三秀推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八卦阵般杂乱无章的屋子。程笑卿在书桌旁半睁着眼睛,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坐。”他说。 三秀坐了。 桌上是一幅草书,龙蛇满纸,墨迹未干。 “写的什么?”三秀问。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娘是路人。” 三秀一叹。“何苦呢。” “真是羡慕她啊。从此以后,什么都不用想了。”程笑卿苦笑着把那张草书团成一团,丢在地上,“你来做什么?” “开药方。” “瓶娘吗?已经不用再服药了——我上次不是说过了吗。” 三秀如梦初醒。接着把手搁在额上,回想了一阵,“我……忘记了。” “看你气色,心神不宁啊。”程笑卿援笔过来,“我得给你开一张。” “还是算了,省点钱吧。”三秀颓然坐下,“……我又打她了。” 程笑卿的表情严肃起来。 “这可不妙,”他低声说,“你不能这样。” “我知道,我说了我会照顾她一辈子,对她说了,每天也都对自己说,可是我……有点撑不住了。该怎么说她好呢?她一点都不像个病人,我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打了她,骂了她,她一点也不怨我。还对我客客气气的……我宁可她打我骂我,出够了气,把我打残了替她在那里受罪……我也是一个女人啊!是女人,总会有想要被照顾的时候,总会有撑不住的时候。我看着她,想着自己,多想像以前那样,可是再也做不到了。我就是条丧家狗,本来应该看门的,却被人当作牛去拉犁把。我……我快死了!可是我又不能死。不花那畜生还活在世上,我就是条丧家狗,也要咬断他的喉咙。但现在,我还有什么办法?那么重的犁把,我根本没办法。” 三秀忍不住泪水,低头抽噎起来。 程笑卿同情地看着她。看她哭够了,才缓缓说: “你根本不需要照顾她一辈子。” 三秀没听懂程笑卿的话,困惑地望着程笑卿。 程笑卿道:“她比你坚强的多。有一次我给她诊治,你那时候不在,她对我说:‘程大夫,是不是只要和我沾上关系,准没好事呢?’我问她怎么会这么想。她和我说了小时候遇见强盗,剧团里的人都被杀的事。又说在王府的时候,有个蒙古人为了救她,被杀了。她甚至还觉得陶小姐的事也是自己的责任。最后还说:‘其实你坐牢的那阵,我也有点喜欢你……’ “我当时很震惊。我想起了很多事。以前我觉得她是个江湖骗子,瞧不起她。现在我不敢这么想了。陶小姐嫁给了不花特穆尔,我就消沉成了这个样子。她呢?她简直时运不济到了极点,可还是会说会笑。总而言之,她比你坚强得多。——你比我了解她,应该更清楚。你别把自己想那么高尚,就算没了你,她也能活下去。” “不是这样的。”三秀矢口否认,“我才没有……” “你是想要赎罪?”程笑卿道,“那笔赎金的来历,和陶小姐的……事情——你没和她说起过,但内心又觉得对不起她。所以才说要照顾她一辈子。是不是?……但她是怎么想的呢,你有没有想过?你作茧自缚,还要把她也和你一起勒死。什么耕地的狗……你根本就是个活死人!只不过是因为你的一厢情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