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是用来控制的,只要这样……这样……” 不一会儿,瓶娘就领悟了怎么使用这新鲜的机关。她坐在椅子上在屋里乱动,一会儿移到这儿,一会儿移到那儿。一开始还难免会碰到桌椅床头,弄出不少险情,后来就是轻车熟路了。 “程大夫真厉害。”瓶娘真诚地笑了。过了一会儿,又说:“谢谢三秀。” 三秀不禁有些黯然:瓶娘不但不恨我,还要谢我。我究竟何德何能? 她又想起之前程笑卿的话。顿时觉得瓶娘可亲可爱,而自己实在可憎可恶。 瓶娘还想乘着轮椅乱动,被三秀一把拉住了胳膊。还没回过神,三秀就紧接着扑了过来,抱住了她的身体。 “以后,等春天到了,我们就这样到河堤上,看看绿叶,看看青草,一起捡地上掉的金蝴蝶花面儿……” 三秀紧紧抱着瓶娘,头搁在她肩上,当她在瓶娘耳边说话时,一股暖流就搔着瓶娘的耳朵,让她有点喘不过气。她睁大着眼睛,望着屋梁,并不知三秀究竟是怎么了。这一次,和上一次莫名的亲吻一样,突然,无所适从。 “……不,不是那样。”三秀忽然又改了口,“不要等春天来。今天我们就一起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这大都城里有什么变化……啊,会不会有糖葫芦呢。瓶娘要不要吃糖葫芦?我们一起去买。以后每天都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好不好?” 听见三秀这么说,瓶娘忽然感到一阵短暂的幸福。她轻轻从三秀的怀里挪了出来,伸手捧着三秀的脸,微笑着望着三秀的眼睛。忽然,她发现三秀眼睛里有泪水在闪动,不禁有点紧张。 “为什么哭呢?伤心?” “不、不是,因为瓶娘太好了。” 三秀想要擦泪,瓶娘先用指尖抹掉了。两人本来是互相凝望着,渐渐三秀哭得睁不开眼睛。瓶娘就微笑着望着三秀的哭脸。 “三秀真好看……哭的样子也真好看。” 瓶娘将脸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三秀的眼睑。 猝不及防,三秀情不自禁啊了一声,脸霎地红了。 “以后,每天都出去逛吗?”瓶娘问。 “嗯。”三秀抽噎。 “一直一直不分开?” “嗯。” “这样不好。我不要。”瓶娘一本正经地说。 这回答让三秀一惊,连忙抬眼看着瓶娘,以为瓶娘生气了。但瓶娘脸上还是笑容。 “因为我也不想被三秀绑住呀。”瓶娘笑着说,“三秀最爱的还是戏了,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三秀在家里闷坏了,也不会那样心不在焉。没有关系,现在有了这张椅,我一个人也可以照顾好自己。三秀还是接着唱三秀的戏。瓶娘呢,依照自己喜欢,有时候出去逛一逛,有时候拉拉胡琴,就好了。只不过记得每天晚上都要回来,不要让瓶娘记挂……” 听见瓶娘这么说,三秀又想起程笑卿的话来。 (她比你坚强得多。) 一时间,仿佛眼前这个弱小的女孩子才像是姐姐,而自己才是被照顾的那个。 自以为一直陪在瓶娘身边就是在照顾她,却从来没想过,也许因为自己耐不住寂寞,一次次对她发火,反而成了瓶娘的负担。两个人都背上了痛苦的枷锁。 多亏了程笑卿给的这张椅子。把这最后的枷锁也拆掉了。 “你……真的可以吗?” 瓶娘笑着点头。“这样,我们都可以过自己喜欢的日子了。” 三秀再也忍不住了。她两腿一软就跪倒在地,身体趴在瓶娘的膝上,眼泪打湿了瓶娘的衣服。瓶娘就像长辈一样爱怜地抚着她的头。三秀也忘了自己后来哭了多久。 平静的日子又回来了。三秀白天里去瓦子里唱戏。渐渐请帖又多了回来。瓶娘的心情也好多了,伤势恢复得很快。到了近年关时候,膝盖地方稍稍可以活动了。 只是,就好像这两人开始频频出院活动的同时,程笑卿益发深居简出。他不再去庆春堂,也很少看他和众人一起搭伙吃饭,只是屋里偶尔还会有人活动的气息。到了十一月,已经几乎没有人看到他的踪迹。只确定他好像还生活在这院子里。一次晚饭的时候,林庆福开玩笑道:“这秀才是不是打算吃书过日子啦?”众人都笑了,独三秀笑不出来。她想起那一次程笑卿的长篇大论,越想越觉得不寻常。 十二月的一个吉日,林庆福在小院里摆了几桌简单的酒菜,这就是爱徒何大有和祝双成的喜酒了。班里这段时候不是很景气,故而只好从简。寒冬腊月,饭食一端上来,转眼就是冰凉,但何大有和祝双成的脸上却满是喜气。林庆福特意叮嘱了何大有几句,不要嫌弃双成的出身,要好好待她。大有一一都答应了,双成羞涩得像个小女孩。 林庆福权当何大有的父亲,三秀和瓶娘就充作了他的姐妹,三人单独坐在一桌。过一会儿,林庆福被徒弟们叫到别桌去坐了,角落里就只剩下了三秀和瓶娘两人。 瓶娘的眼睛只望着三秀。院子里几十住客,独瓶娘一个注意到三秀有些闷闷不乐,两眼一直盯着双成大红的衣装看着,愁眉紧锁,用一杯杯冷酒强暖着身体。瓶娘知道,三秀这是触景生情,想起陶洵美的事了。于是她默默摇着轮椅进了屋内,捧了一大钵热水,又摇到三秀的身边,将酒壶浸没进去温酒,一言不发。 三秀看见瓶娘如此尽心,心中大为感动。“我……不喝了。”一抬手,剩下的半杯酒倾在了水钵里。 瓶娘往前倾了倾身子,抬手将三秀松开的兔毛围脖又重新裹好。“不打紧。”过一会儿,又道,“有个把月了呢。” 两人互相望了一眼,知道了彼此都正想着同一件事。 陶洵美自从进了赵王府,就一点消息也没有了。即便是陶府的家人,也一直百般打听女儿的消息。好好的一个人,如今连是活是死都不知道,实在让人心中暗怕。 两人正默默无语,忽然,何大有携着祝双成来敬酒。三秀端着酒杯起立,忽然觉得微微有些晕眩了。 何大有端起酒来,笑道:“愿三秀师妹也早点找个如意郎。” 祝双成只是望着她笑。 三秀笑了一笑,把酒饮了。等他们二人走远了,三秀方坐下,对瓶娘道:“我有点倦了。” 瓶娘知道她饮了不少。“回屋去?” 三秀摇了摇头,把椅子挪到瓶娘的身边,歪在了她怀里。瓶娘怕她着凉,就把膝上一直搁着保暖的厚披肩盖在了三秀的身上。三秀渐渐没了声音,只剩下了柔和的呼吸声。瓶娘坐在轮椅上,望着其他人簇拥在一对新人边上,敬酒,饮酒,欢笑声不断,一片熙熙和乐,却仿佛都与她内心的悲喜无关。只要三秀在这里就够了。 忽然,三秀动了一动,朦胧睁开眼睛,道: “程笑卿那家伙好像也没了消息。今天这么大的日子也没有露面。” “是啊。他和双成又是老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