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娘不禁咋舌。 “我和她说:‘你不如直接把这做三日神仙的钱布施给我,包你以后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瓶娘先是一笑,随后立刻抗议:“你还说我呢,你才是大财迷。”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这时候,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是凝视着对方,随后都格格笑了起来。瓶娘笑得不好意思了,遂别过脸去,拿起刚才还没吃干净的瓜皮,装模作样细细啃了起来。三秀就顺手帮她把耳边的几缕头发拢上去,随后拿起一边的戏本,坐到妆台边上,一手托腮,一手执书,静静看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瓶娘忍不住问。 “不看什么。” “拿来给我看看。”瓶娘跳起来,伸手就要去夺书。三秀躲闪不及,被瓶娘抢了去。封面的签上只写了三个字—— “美……人……这个是什么字?”瓶娘问。三秀凑过去,只见瓶娘的手指着一个“缾”字。 “啊,这一个就是‘瓶’字。读书人就喜欢冒充学问。”三秀道。 “这是什么戏?不曾听说过。”瓶娘道。 “你没听说过的多了。”三秀蒙混道。瓶娘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遂翻开看下去。才一翻开,她就发现这戏和《救风尘》不同。《救风尘》上来便是第一折,这戏却多了个楔子。瓶娘粗粗看了一遍,这楔子里讲的乃一个名唤陈辟尘的道姑登场自道身世,如何入道,如何住在此观。身边一无所有,独有一尊瓶子,上面绘着美人。美则美矣,终日相对,不觉作无形无象之想。接下来是一段唱词。 “三秀,什么叫做‘无形无象之想’?” “大概就是再美的人,每天看着,也就觉得和什么都没有就没什么分别了吧。” 瓶娘点点头,忽然抬起头,盯着三秀看了一阵,又回过头来,小声道:“三秀还是三秀嘛。” 三秀笑了:“想什么呢。你别看了。” 瓶娘不肯,又接着看下去。 接下来就讲道观里来了一个叫做阮生的读书人前来赶考,行至道观边。因为阮生一无所有,住不起京中的店,便打算投宿此间。那叫陈辟尘的道姑为了避嫌疑不肯让他进来,却又不忍他在外面淋雨,遂将那尊瓶送与他,让他拿去换钱。一段唱词之后,道姑也退下了。 接下来就是第一折。 阮生拿了瓶,才走不远,就遇见一家客店主人,留他住下,又备下肴馔招待他,对银钱却只字不提。阮生大奇。到了夜间,忽然见华光满室,从瓶中走出一女子与他相见。阮生刚要伸手去碰那女子的衣袂,那女子便盈盈退回瓶中。阮生起坐,却见东方微白,桌上已备好了朝食。阮生以为是梦,遂询问客店主人,主人却说已经有人付过银钱了。阮生大奇。等阮生退去,下面又是两段唱词…… 看到这里,瓶娘忽然又转过头问三秀: “不对呀,三秀。这里不该有唱词。” “怎么说?” “因为这时候,台上已经没有人了啊。”瓶娘道。 “啊,真的呢。”三秀仔细看了一遍,确实如此,遂又道,“我也是才开始看的。怎么竟然有这样的错误……对呀,这本戏,连是旦本还是末本都没有说。” “什么叫旦本和末本?”瓶娘又不懂了。 “你还记得吗,你以前看过的戏,都是只有一个人的唱词,别人都只有念白。是旦唱就是旦本,是末唱就是末本。这戏却没说是旦是末。” 三秀说的有理,瓶娘点了点头。 “而且,”三秀又道,“还不知这本戏该谁唱呢。方才唱过的道姑已经退下了,大概以后也不会再出来了。” “好奇怪。”瓶娘道。忽然,她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往后翻了许多页。三秀还没明白个中所以,就看见瓶娘翻到了最后一折—— 又来了一个书生。 这位“书生”自称姓柳,姑且叫做柳生。他也是要赶考,看见漫天飞絮,心生怜惜,要营一座絮冢,谁知却得到了一尊瓶。 ——这瓶,不就是道姑送给阮生的瓶吗? 那柳生拿着瓶去问周围的人。一个年长的游方僧说道:“此瓶乃镜花观中故物也,二十年前引发不小风波,不知何故埋没此间!” ………… 原来阮生和道姑在二十年前都因这瓶引发的风波而死了。三秀心中好奇那场风波,刚想翻回前面两折去看,却被瓶娘制止。瓶娘说:“你看下去啊。” ………… 那游方僧走了,柳生对那瓶说:“似乎有意,未必无情。大荒无极,渺渺冥冥。清者可以浊,浊者可以清。是耶非耶?化为此瓶。” 从柳生接下来的念白中,三秀和瓶娘知道:那女子又出现了。接下来出现惊人的三个小字:正旦唱。 “原来之前的唱词都是她的。”瓶娘道。 “可是她又不在台上……啊!”三秀看着瓶娘,突然明白了。 “她一直在的,她在那瓶里唱!”瓶娘道。 三秀的眼前浮现了一个不可能的舞台。虚幻之舞台上回荡的唯一歌声就来自台上摆放的瓶中。这样的“旦本”永远不可能放在台上演出。即便只供案头阅读,也极少有人能参出其中的玄妙。如果不是因为有瓶娘在,这将是一个荒谬的、错漏百出的本子。不对,更准确地说…… “——这就是为你写的本子。”三秀忽然握住了瓶娘的手。 瓶娘大吃一惊。“这是谁写的?”瓶娘问。 “就是程笑卿啊。”三秀道。 不打破旦本和末本的格局,在极其简单的舞台上,凭借天才的想象,写出了这样只适合瓶娘一人的本子。既不可能复制,也不可能重现…… 瓶娘脸上的神情由惊讶而羞涩。她竟然丢下本子,默默起身,歪到了床上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才说:“我唱得不好。” “你唱得很好。” “可是我……”瓶娘只说了这三个字就不出声了。 三秀知道她在害羞。不知为何,心中偏偏流露出苦涩的滋味。倍感无聊,她重新又翻开那戏本,将戏本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戏里的阮生得到那尊美人瓶后,无论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中状元,做驸马……却永远无法一亲瓶上美人的芳泽。时间久了,他渐渐开始害怕公主知道他和这尊瓶的秘密,就跑到当初投宿的镜花观,杀害道姑陈辟尘,随手埋在了柳树底下。可是等他回到公主府,却得知公主已经被杀,周围人的证言,现场的痕迹,都将凶手指向他自己。于是,阮生被斩首了,而美人瓶却因此消失无踪。二十年后柳生得到美人瓶,渐渐和瓶上的美人两情相悦。美人便从瓶上走了下来,与他做了夫妻。 故事是好故事,只是三秀的眉心渐渐蹙了起来。之前的欣喜早已经荡然无存。 ——细节上,太香艳了。 这是瓶娘第一次演杂剧。倘若这一次本子轻浮了,说不定就把瓶娘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