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的天空中飘过白色的云……’” 双成低声叹气。 这是蒙古人流行的歌儿,无论老幼都会唱。三秀呓语的时候哼过许多遍了。 “我明白了。”朱公子说完便走了。 到了昨天,一清晨,如意班门口就围了许多街坊,还有官府的人。吵吵闹闹,还有哭声。何大有挤出去想看个究竟,只见就在如意班门口的地上一片血淋淋。一家蒙古人老小的头颅,悲惨至极。一个蒙古女人在跪着哀哭,一面哀哭,一面还抓着尘土往头面上撒着,嘴里是断断续续的蒙古话。 何大有不忍心看下去,遂问官差她在哭什么。 “还能哭什么呢!当然是哭自己命苦。她说她家素来积德,怎么就遭到了这样的灭门惨事呢。几天前还见一个女子独行可怜,载了她一程呢。唉!这样没人性的案子,只有魔教才干得出来。和你没关系,你就莫问了吧。你们如意班也真够倒霉的。” 何大有听了心中一凛。他知道朱公子一心要报仇,错杀了人,眼前这女子的一家同样是无辜的啊。此事万不可让三秀知道。他不敢再问下去,道了声打扰便回去了。 后来那哀哭的蒙古女子被领走了。血迹中午便已擦净。朱公子亦再没来过。 而今天登门的是无行文人赵希夷。他张口就哭三秀的惨,再哭老班主,把两人直哭成了德艺双馨的汉人第一艺术家。接着话锋一转,说三秀的路已经绝了。被小王爷收用过的人,没有哪个敢娶,继续唱戏,也只能沉沦下流。最上策无非自杀一途。若自杀了,不但是烈女,还得入孝女之名,何大有夫妇也有好处。祝双成一直在帘外面偷听,听到此处,再也按捺不住,拿了捣衣棒槌,挺着四五个月的肚子就闯了进来: “前朝已经亡了!臭秀才,还嚎那套道学!” 说着便往赵希夷身上打去。赵希夷恼羞成怒,一面道,一面退: “还说前朝,反了!没有礼义廉耻,到底□出身。” 何大有方才一直忍着,现在也大怒了。他最听不得别人侮辱双成,道: “滚!我知你是都达鲁花赤老爷府上派来,直接告诉你家主子:三秀的人,休想。三秀的命,没门!” 妻子还真是好心肠。何大有想到这里,就往双成的脸上看去。双成这时也忽然停下了手里的绣活,说:“过了头七,就把师父火化了吧。” “嗯。” 仵作不肯验尸,眼下只能如此。让师父少一番折辱也好。 死人的事情就这样料理了,活人的事情可怎么办呢? 想起三秀的惨状,何大有心里就一阵疼惜,一阵愤怒。在认识双成以前,他对三秀是喜欢极了,学了新的戏法,总是第一个变给她看,被她识破也不生气,还曾幻想班主将三秀指给自己。幻想虽不会再有,但手足之情仍在,而今之事,正痛如斩去了他自己的手足一般。 他又望了一眼双成。自三天前那事情以来,双成的表现比何大有想象得要坚强。她始终没哭,即便被拒在官府外面,也没掉一滴眼泪,只是一心一意在家里照料着三秀。三秀虽退了烧,醒却未醒,夜里胡话不断,水米不进,饮食起居全赖双成一人担待着。双成实在是苦了。何大有这样想着,又把炉火烧得旺了些。 “哎,药要溢锅了。”双成提醒丈夫。 何大有耽于心事,直接就伸手去端锅,却忘了垫抹布,手被猛烫了一下,惊呼一声。 双成皱起眉来: “想什么呢,还是我来吧。水缸里有冷水,你快去用冷水浸浸手吧。” 何大有答应了一声,眼睛往楼上的房门上担心的望了一眼。楼上的三秀不知怎样了?现在又在做着什么梦呢? 三秀感觉自己走在雪地里。雪冻僵了她的脚。寒冷而纯白的大地,回过头,只有一串黑色的脚印,此外再无他物。她在这雪白的大地里迷路了。 这里是哪里?为什么在这里?要去哪儿? 她穿着大红的戏服,头上戴着沉重的珠花冠儿,茫然无助像个孩子。 父亲,母亲,你们在哪里? 前面有人在向他挥手。一个,两个,三个。三个人影。三秀越走越近,辨出了他们。爹在挥手,娘在笑,还有一个既不挥手,也不笑的,居然是程笑卿。 周围忽然也不再是漫无边际雪地,而是出现了一扇门,介福班小院的大门。那三人就站在门里,满面春风。而三秀的手里拿着写好的春联,墨还没干,她正要去贴似的。 是了,要过年了,团圆的日子到了。于是她在雪地里一步一滑往大门口走过去。 明明就在眼前的大门,却好像永远也跑不到那边,永远跑不到那三人的身边似的。 程笑卿在向他摇头。 他在对她说话,但三秀什么都听不见,只能从唇形猜测他的话。 不……要……来…… 可是,我不想孤零零的一个人啊!三秀呐喊着。 远方的母亲又用温柔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好女儿。你并不是一个人啊。 三秀茫然的停住了脚步。她手里鲜红的春联,被风吹得飞走了,消失在高高的天上。回过神,介福班的大门也不见了。 爹!娘! 三秀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她的双腿颤抖着,珠花冠儿掉在雪地上摔碎了,北风吹来,她全身异常的寒冷…… ——三秀,你快醒一醒啊,快醒一醒…… 三秀在朦胧中,感到一只温热的手在捏自己的脸颊。 是谁? 瓶娘……是瓶娘吗? 瓶娘身上熟悉的甜香气味,忽然飘进了三秀的意识里。 床上的三秀,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也就在同时,她的记忆打开了。所有好的东西,坏的东西,全都跑了出来。程笑卿的死,父亲的死,所有的阴影,变成一个个呲牙咧嘴的怪物,迫不及待的从上锁的匣子里跳跃出来,填满所有它所能碰到的空间。 突如其来的恐惧,让三秀好像想起了什么事。 “三秀!” 瓶娘抱着三秀的头,呼唤着她的名字。 “不要想那些!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就像一只温暖的手,“砰”地将盖子重新锁上。不会再有任何东西跑出来了。 “……瓶娘……你回来了么?” 三秀低低的问着。 瓶娘放开了她,转而擦拭着自己的泪水——她早已泪如泉涌了。“是我,我在这里。没人再能伤害你了。我永远在你的身边,永远。”瓶娘说着灿烂的笑了一笑,但泪水还是不断的往下掉落。 三秀想抬起手帮她擦泪。但是手在此时变得无比沉重。明明瓶娘就在眼前,三秀却怎么也不能把手抬到瓶娘的脸颊的高度,只好作罢。 三秀看看四周,一切都是老样子。这房间虽是在二楼,却和介福班在井水胡同的屋子一模一样,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眼前的瓶娘,也是和从前一样的装扮。这熟悉的感觉,让三秀不禁想和瓶娘说几句话。恰在这时,床边的窗外忽然远远地起了歌声,歌声是从楼下院子里飘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