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呐。”父亲说,“大过年的,棺材铺都关了张……” 三秀闻到了父亲身上酒的气味。抬头看去,他鬓边的白发也添了昨夜雪的颜色。三秀不知当说什么好,只觉得无数的话都堵在心口,说不出来。又好像这茫茫雪地,找不到半点词句。 “你……还要去看看么?”父亲问她。 想到程笑卿凄惨的死相,三秀心中一痛。 “不必了。”她说。头脑昏昏沉沉,她觉得这下该轮到自己病了。 抱着那叠从程笑卿屋里搬出来的几本册子,三秀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屋门口。她要掏钥匙,却头脑一昏,一个趔趄,钥匙和书册都一齐都掉在了雪地里。她狼狈地蹲□子去捡。就在这个时候,紧闭的门无声地在她面前敞开了。 三秀心中有点讶异。她连忙俯身捡起散落的书册,又迈过为了方便轮椅出入,早已拆掉的门槛,只消一眼,就望见在窗口的亮光里坐着的瓶娘。 瓶娘坐在床上,面带愁容,却是衣装齐整,一点也不像在养病的模样。 她也看见三秀进来了。 “是谁开了这门?”三秀问。 瓶娘没答。过一会儿才红着眼睛说:“我好想你,怕你也……”说完便哭起来。 三秀听了,心里难受极了,于是也顾不上自己周身一会儿似冰,一会儿似火的难受,走过去,坐到瓶娘的身边。 “你……可都大好了?”三秀问。 瓶娘抽噎着点了点头。“都好了。” 三秀起先还有些不信,但仔细看看瓶娘的样子:虽说眼睛红着,脸颊却是玉白里透一点红,非常健康的模样,和昨晚晕厥倒地的样子大不相同。三秀又询问了一番,才确信她是真的痊愈了,这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两人静静地互相望着。 几乎同时,两人开口道:“我有话要……” 一霎,两人都不说话了。 半晌,三秀道:“你先说。” 瓶娘紧闭着嘴摇摇头,非要听三秀先说。 “我把程笑卿橱里的东西拿出来了。” 三秀指了指自己进门时放在桌上的那叠东西。 瓶娘望过去,眼神蓦地黯淡了。“这些东西……”只说了这半句,便说不下去了。三秀拿来一册,翻开其中一页,递到了瓶娘的手里。 “怎么会是这样……” 瓶娘失了声,紧接着泪水便一滴滴掉在了册页上。册页上还留有旧泪痕,不消说是三秀的。 “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陶家的人。”三秀低声道。 一切的开端,是陶洵美对程笑卿的一次秘密造访。那时已经有了陶小姐要为了家里人嫁到赵王府为妾的消息。所以见到陶洵美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程笑卿又喜又惊。 而接下来的对话却让他的心跌入谷底。对话是这么开始的。陶洵美问他:我是不是无论要求什么,你都能答应我? 程笑卿当然答应了。 ——我想要求一种药。 程笑卿问她是什么药。 结果她说出的那种药,从名字上都是一个禁忌。那是风尘女子最羞耻的药物。一旦服下便无异于戕害了自己作为女人的身体。程笑卿震惊了。但陶洵美恳求,哀求,乃至厉声命令……最终击溃了程笑卿身为大夫的信念。 药是程笑卿在她眼前煎好交到她手里的。 他亲眼看见自己一生最爱的人把这碗苦水一饮而尽,甘之如饴。 这便是程笑卿的死因。在这份笔记里,程笑卿那个月里为何如此颓丧,以及他为何突然又抛掉原本的生计,转而在赵王府门前做个游方郎中,以及其他种种……所有的异常,在这份笔记里完全得到了解释。他在那样恶劣的天气里,守候在陶府的门前,大概也是一种自我惩罚。 洵美的心情,三秀懂得。且不说,若是为赵王府生下一儿半女,洵美的一生都将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单说,要为自己家族的仇人忍受产痛,以洵美的性格,她一定宁愿选择死。 这件事,必然是程笑卿心上最沉重的负担。那就是,就算洵美最终能够逃出这个火坑,也将永远失去普通女人能享有的幸福未来。所以他守在那里,为自己的作为赎罪,选择了死…… “不是这样的。” 瓶娘忽然这么说。 “他一定是在那里等陶小姐的……他一定是要为陶小姐报仇。” 瓶娘非常相信自己找到的答案。 那样天真的想法,三秀难以理解。她固然希望洵美能够获救,而若以程笑卿一人的力量,就想报仇,也实在是太难了。 三秀任由瓶娘将笔记拿去翻看,自己只觉得头脑越来越沉重,浑身冷如寒冰。她知道风寒要发作了。 忽然,瓶娘问:“‘玉女金丹’是什么东西?” ……管他什么东西。 三秀强撑着精神,瓶娘的面容在她眼里越来越模糊。 瓶娘注意到三秀的异常,把笔记搁到了一边,让三秀赶快卧下休息,手还去试三秀脸颊的温度。 “坏了。好烫!” 瓶娘一脸焦急,不知当怎么办才好,几乎要急出眼泪来。三秀就微笑着望着她着急的模样……而连这也越来越模糊了。 “瓶娘,”三秀的喉咙里火烧火灼,声音也沙哑了,“你说你有话要对我说?” “那不重要了,你……得叫个大夫来看你。” “我要听。” 三秀伸手想要拉瓶娘的衣袖,却拉了个空。 ——连手也不听使唤了。 她苦笑着,手颓然落在衾被上。 不得已,三秀说:“我就是立时死了,也想听你说。” 此时,连她自己也听不清自己的话,只是觉得自己说了这么一句。大概在瓶娘的耳朵里,只是一句模糊的低语…… 但瓶娘似乎真的听见了。 她像一条鱼那样转过身子,蜿蜒在三秀的身体上。 突然的亲密举动,让三秀的视野晕眩一片。 “……昨晚,多谢你。” “应该的。”三秀喃喃道,“他没了,你很难过。我懂。” 瓶娘的眉心蹙了起来,接着慢慢淌出泪水。“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 瓶娘默默向三秀背过身,坐在床沿,残疾的双腿颓然无力地垂着。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 “不只是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啊。” 正月初七,是程笑卿下葬的日子。 “你感了风寒,就不要去了,免得触景生情,伤了身体。”林庆福这么对女儿说。 于是三秀就没去。不能为故友送行,三秀十分歉疚,但还是答应了,在屋里休养。瓶娘在一旁翻看程笑卿的笔记。 忽然,她抬起头来:“三秀,这一本你拿错了,不是笔记。是个戏本子。” 三秀有些讶异,强打起精神,问瓶娘拿来看。 果然这一本不是笔记。扉页上用瘦金写着三个字“彤管记”。翻开来是一篇题词,后面就是楔子。确实是个戏本子,可这名目三秀又未曾听说过。等看见“香斋主人程笑卿”几个字跳进三秀眼帘时候,才知道这是程笑卿的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