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秀微笑着看着瓶娘,虽然笑容里有点疲惫。 “我回来了,做你的柳生。”她说。 虽然事情还没有最终确定,但三秀还是提前说出了这句话,因为她想说这句话,已经想了很久了。 瓶娘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方道:“你……可以抱一下我吗?” 到了傍晚,两人都累了,丢下戏本,背靠着大树仰望着天,仿佛世界里只有她们两个。 “你说,陈辟尘她是怎么得到那只瓶的呢?”瓶娘忽然问。 “大概也是从大路上捡回来的吧。”三秀笑道。 “如果陈辟尘没有被阮生杀死,倒也不会转世成柳生,他们二人也不会成亲。难道……一定要死了才行吗?” “…………” 三秀知道瓶娘又要多愁善感了,须得把话岔开才行。“瓶娘要不要也试着反串一回?”她问。 “哎?可以吗?我的声音好像太细了。” “我平时的声音也很细啊。这个可以练。玩一玩嘛。” “嗳,不行啦……” “来,‘无边的三春看不见,都被这佳人眉山遮了遍……’” “讨厌,怎么是这一段。很害羞的。这个又不是柳生的词,这是阮生那个大色鬼……” “一开始也没说让你串柳生的词呀。总这样害羞可不行,到时候台下那么多人,还要搂,还要抱呐。” “啊,还要搂,还要抱?” 瓶娘的脸羞得通红。这下,是真的忘了之前的伤感,三秀就放了心,遂宽慰瓶娘道:“没有啦,是我,柳生才会抱你呐。而且阮生可能也是坤伶来演,不用担心。——你在台后面的时候,我会握着你的手的,像这样。” 三秀拉起瓶娘的手,拉到胸前握着。 瓶娘闭上了眼睛,脸上洋溢着笑容,好像在感受三秀传来的力量一般。 三秀就拉着瓶娘的手,领着闭着眼睛的瓶娘,慢慢走回她们以前一起住的屋子。等到她们回到屋子里了,瓶娘还是闭着眼睛,直到三秀松开了手才睁开。 “住回这里吧。”瓶娘蹙着眉恳求道,“不要走。” “我不走。”三秀说,“哪里都不去。” 瓶娘这才笑了。三秀也笑了。 瓶娘忽然站起来:“有点渴呢,我去给你倒茶。”现在,她俨然是这里的主人,在招待久别的朋友一般。 等到瓶娘背过身的时候,三秀才意识到自己欺骗了她。 她今晚必须回去。 因为她把一样重要的东西忘在原来的屋子里了。 是——嫁衣。 所有婚嫁的衣装,都必须要在年底前完工。她们的时间只剩下半年了。 想到这里,她的心口便猛的疼痛起来。 ☆、第 21 章 戏台中央,丝竹声里一片桃红柳绿,交叠着两个纤细的身姿。看似一对神仙,却又不是一对神仙。 两人的眼睛都深情凝视着对方,台下的一双双眼睛都凝视着这二人,不过那些都无所谓了。 三秀和瓶娘——柳生和美人,脉脉含情,彼此相望。 她们二人不是遗忘了外界,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而是用彼此的凝望与整个世界的无常相抗。 这是最后的凝视。《美人瓶》在醉桃源瓦子的最后一场。 《美人瓶》已经演了十天,台下依旧是乌压压一片人山人海,让人疑心是不是整个大都,整个世界的人都在这里了,“万人空巷”绝非过誉之辞。陶小姐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经营,是一个无人能解的谜。 相比这个,更难解的是,伴随着《美人瓶》的献演,瓶娘过去“残疾”的谎言,早已在无形中得到了宽恕。现在的瓶娘,几乎被众人等同于瓷瓶上走下来的艳鬼,当做不属于这个尘世的造物,而她的坎坷身世也一再传开,被众人寄以无限怜惜。 伴随着丝竹声的终结,台下如潮水般涌来的喝彩声。三秀倍感欣慰。如此,自己最后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即便自己走了,瓶娘也依旧可以凭着这次奠定下的名声在大都安身立命了。 “柳生……”瓶娘眼睛里依旧是迷离的神色。三秀握着她的手,再一次习惯性地替她整理一下鬓发,随后,向台下的全世界久久地谢幕。 三秀不禁热泪盈眶。她多么想对台下的人喊一声“后会有期”,但这次之后就再也没有下一次了。这便是最后的一次了。这便是断头的美酒,虞姬的挽歌,再也没有了下一次。 悲从中来,三秀回过头看瓶娘,而瓶娘又是正巧望向她。只是这一眼,两人便都明白了。三秀不禁自嘲:你啊你,还不知足么。 她的脸上又浮现了戏子的笑容。 台下的人们纷纷起立喝彩。观众们永远不会想着去懂戏子们的故事。 阮生的扮演者,三秀的师姐也一身秀才打扮从幕后走上前台,与两人一同又谢了一次幕。这又博得了一次喝彩声。 三人回到后台的时候,三秀的师姐说林庆福在碧仙楼摆下了酒菜为大家庆功,林庆福本人已经去了,让她们一谢幕也赶快去,勿要被散场的车马堵在路上。瓶娘听了十分欢喜,三秀见了,也稍稍感到了一丝解脱。 师姐一笑:“所以大家快快轮流去卸妆吧。瓶娘,你最小,你先。” 瓶娘高高兴兴地奔去了。 谁知瓶娘把更衣的帘布拉上,师姐便拉着三秀的袖子到了一边,压低声音道: “师父说,按照之前的行程,陶府二公子今天便抵京,千万不要多饮。” 三秀的心中又是一沉。“我知道了。”终归还是逃不掉的。 就在此时,帘布的缝儿里露出了瓶娘的脑袋,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三秀,你也一起进来吧,这里好大空地呢!我还要帮你解束胸!” 三秀解下外面的行头,又除掉了衬衣,露出里面一层层缠绕的白布,紧裹在里衣之外。三秀这一次反串,胸要束两次,瓶娘要解的便是外面这一层。她摩拳擦掌走到三秀身后,将白布条的系带解开,之后就拿着布条末端,一面将它从三秀身上松开,一面将它整理好卷起。这件事,瓶娘已经在这里为三秀做了好些天,今天也是一样的顺利。三秀默默闭上眼睛,感受着束缚渐渐从身上除下。狭窄的空间里,脂粉与汗水的味道之外,瓶娘的指尖飘散着花粉的香气。 忽然。瓶娘伸手在三秀的胸脯上捏了一下。惊得三秀睁开了眼睛。 “嗳,做什么呐。”三秀马上恢复了镇静,刮了一下瓶娘的脸颊,“好不知羞!” 瓶娘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默默玩着卷起的布带。这时外面传来师姐的催促声。三秀连忙整理好衣裳,推着瓶娘走出去了。 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吧。好日子终归是要到头的。 等到三秀一行人赶到碧仙楼时,林庆福已经在那里的雅间坐下了。他一改往昔严肃的形象,面上都是喜色。酒楼里别桌的客人见介福班的人来了,纷纷来到雅间道贺,即便是没有上前,也都免不了议论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