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良久没有声音,久到我以为那人已经悄悄走掉时,她才又开口。 “是啊,玩捉迷藏的时候,最轻松不起来的就是躲藏的那个人吧,随时都担心被人发现。”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对着黑暗冷冷地道。 “我在说你,懦夫!躲在花邀的阴影下,以受伤害的人自居,总认为别人骗了你,欠了你,毫无羞愧正大光明地去怨恨别人!”那声音透着丝丝寒气,冰冷彻骨。 “我没有怨恨,我只是自责,我希望小妖还活着,所以才会以为自己就是她。”我大可以不跟她解释这个,有些事情,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但是,我却忍不住跟她争辩起来。 “哈,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啊,因为自责,因为希望她还活着,所以才以为自己就是她。我真要为你那精彩的说辞拍手叫好呢。”语毕,黑暗中真的响起了她清脆的拍掌声。 “信不信由你。”我不打算再辩驳下去。 “问题不在于我信不信,而是在于我知不知道。”从她的话里面,我可以听出一丝激动。 “我知道你所有的事情,包括你真实的想法,你的行为,你的人品。”她接下去说道,“你真以为自己那么善良伟大吗?你真的希望花邀还活着吗?你真的不怨恨吗?” 那些凌厉的反问说得飞快,我来不及思索也来不及应答,她便又急急接了下去。 “你说你承认自己是爻瑟?屁!你依旧在逃避!你还是只愿意站在光明的地方,把所有的龌龊、肮脏、黑暗扔给我来背负!” 她的话,句句让我心惊。心底一直沉积的混沌,似乎逐渐被她尖锐的话语挑起。 “如果当时你真的不愿意她死,你为什么不出声阻止?”她的话,就像当初小妖插入我胸口的那把匕首那样锋利,再一次刺进了我的心脏。 “我来不及出声阻止……”我小声地反驳,我睁开眼睛时,她已经被苏玳用折扇割破了喉咙。 “骗谁?” 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和她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那把匕首根本没有插得很深,在最关键的时刻,她停了下来,她没有再用力!” 那时候,她哭得那么厉害,我以为自己死定了,但是……她却没有再插进半分。 虽然伤在要害……但我不至于死。 “你一直是清醒的,你看着她流泪,看着她被杀!” 无法否认她说的话,她知道,她知道这一切。正如她所说的,她清楚我的想法,我的行为……我的人品。 在花邀眼中那天真可爱模样,全是装的,虚假的……真实的我,胆小懦弱,丑陋不堪。 说什么希望活着的是她,所以才以她的身份生活着,谎言……我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一些而已。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我那么多的事情?”我心灰意冷,双手抱着胳膊,无力地蹲了下来。 “我是谁……?我在五岁时目睹了爻府灭门,十岁时看着唯一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在眼前被杀……每一年,我只有三天的时间可以自由,这三天,我要去拜祭爹娘,去拜祭小妖,然后……等着那个人送我雪絮糕……” 我惊骇地瞪大了眼睛,但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 “你……你是我?”我突然明白了原远曾经说过的话。不是两个灵魂在同一个身体,而是在一个灵魂里分裂出了另一个。 “你没有资格那样说!明明就是我独自承受了一切,我从头到尾都清楚地知道所有的事情,而你只是个把责任推卸掉的人,凭什么占据着这个身躯?我才是主人,我才是完整的爻瑟!”她一字一句地说,“所以,应该说,你是我。” 原来,被分裂出来的那个灵魂,是我。她才是完整的爻瑟。 只是,那样的爻瑟……苏玳却认不出来。 不管是真正的爻瑟,还是被分裂出来的爻瑟,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不可能再回到当初那五岁孩童的光景。 “你喜欢这个身躯,就尽管使用吧,我累了,在这里待着就好。”我闭上眼睛,真正的黑暗马上向我聚拢了过来。 有脚步声渐渐地离我远去,空余铺天盖地的沉寂。 如果是完整的爻瑟的话,就能把事情处理得更好吧。不像我……只会逃。 一声轻轻地叹息幽幽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在黑暗中听得真切。 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 那声音带着哽咽。听到那句话,我脑中浮现出一片明媚的春光,艳红的木棉花一朵朵地随风跌下,落红满径。 重新睁开眼时,已经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但我却清楚地知道,黑暗中,有个人正立在我的对面。 “你还没走吗?”我奇怪地问。 “应该是我恨你才对,为什么反而是我必须承受你的怨恨呢?”那个声音答非所问。 “你说什么?”我莫名其妙。 “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我没有错!”她自言自语着,“娘亲把我藏在床底下,吩咐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我只是照着做而已。即使我出去了,也无法挽救什么……” “没有人怪你。”我说,“才五岁,还是个孩子,没有人会怪你躲了起来逃过一劫的。” 这样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那个在我对面的人向我靠近了一点。 “我很害怕啊……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死人,那么多的血,我真的很害怕……” “我知道。”从床底下爬出来的时候,我看着爹娘的尸体,不断地呕吐,几乎要连心肺都一起吐出来。 这就是“死亡”给我的恐惧,不管多少年后,我都无法忘却。 “我怕死,那又怎么样,谁不怕死?谁不自私?我不认为自己有错,花邀如果不死,死的就是我!我只是更在乎自己一点,人天生就是自私的啊!” 她的声音有点颤抖,还包含了一点委屈,仿佛希望我能赞同。 进苏家的时候,我才五岁,那么小的孩子,刚经历过死亡的威胁,生活得犹如惊弓之鸟。 “起码,你真的有把小妖当作过朋友。那份友谊,不全是虚假的。只是,到了最后,你选择了自己活下去而已。”十岁的孩子,每天都握着兵器苦练武功,被教导的,是杀人的本领,只知道身边的人,全是敌人。 十岁,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成熟坚强。 眼前很突然地亮起了一丝光线,接着,周围都蓦然明亮起来。 风和日丽的长堤上,一株株木棉红艳动人。 站在对面的,是个单薄瘦小的少女,精致的脸上尚余一丝稚气,大大的眼睛泛着一层潋滟的水光,稍微眨动,便化作细流落下脸庞。 她定定地看着我,目光中没有丝毫阴霾,清澈如水。 原来,我一直在埋怨责备的,是那么小的一个女孩,我把一切不愿背负的感情都加诸在她身上,那么瘦弱的身躯,稚气未脱的容颜……却独自承受了所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