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呢?” 她不说话了。 我追问道: “若她要你死,你便要负我吗?” 她抬起头,眼里闪着的如水的温润。问我:“若我死了,你负我吗?” 我摇头。 我宁负天下,绝不负她。 “我等你。” 抗皇命,她便是不忠不敬不臣之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天下。 …… 三天后,我收到消息,上官静强闯禁宫,正一路从丹凤门往后宫策马而来。 我顾不上细细思索其中的原委,无视礼法的,策马直奔龙尾道。 母亲正在鸾凤阁处理政务,若不能拦下她,单凭私闯禁宫这一项罪名,就足以让今日成为她的忌日。 鸾凤阁外一片寂静,安静的骇人。 我知道,我恐怕是来晚了。 母亲正扶着额批阅奏折,左右宫人侍奉着,殿内焚烧着她平日喜欢的香料,却掩盖不住那浓烈的血腥味。 见我进来,她没有抬起头,没有停笔,对我说: “太平,这么多年,我一直希望你学会一句话: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她背过了手,转过身看着窗外。 我不明白她为何非要将这份江山重任交付给我。 父皇曾经说过,皇族之苦,是生来就要背负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担负万民的敬仰,对得起天下。 我想,爱一个人,是应该让那个人免除这一份苦的。 但母亲却执拗的想要让我成为这份责任的主人。 我不愿意。 “母亲,我只想和我爱的人在一起。我不想做什么大事,只想做个普通人。” “你注定不能是一个普通人,你是大唐的公主,是我唯一的女儿。你天生就应该成为江山的主人,不论你愿不愿意。 ”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继承这锦绣的天下,我想远离皇宫,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母亲摇了摇头。 “太平,你还不明白。” “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这并不代表我们必须要把这份幻想变成现实。太平,有些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不能点石成金。” “你信命吗?” “信。朕是天子,上苍为朕安排了一世。” “不,你不信。你若信命,就不会在太宗殡天之前认识我的父皇;你若是信命,就不会挣脱感业寺青灯古佛的命运;你若信命,就不会将那沾满鲜血的屠刀冲着我的兄长扬起;你若是信命,你就不会牝鸡司晨,成为独一无二的女皇帝。” “……你若信命……就应该明白,我和她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杀了她,就相当于杀了我。” 她停下笔,合上了手里的奏折。 “我不会杀了你,但我是在帮你杀了她。” …… 不论我再说什么,母亲都闭上双眼,不再看我。 我似乎又一次看见了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护城河夜空中飘满的灯。 …… 正在这时,旁下有侍卫走上前,跪在地上说: “禀皇上,已杖毙庭上。” 我以为,她的死,不会仅仅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而已。 可是实际上真的如此。 听见上官静的死讯,我心中已经感受不到疼痛。 仿佛只是一件极其平常的琐事,不是我心爱的人饮恨幽冥,不是那个我爱了十年的宰相惨死朝堂。 我再也不会看见那个她,再也看不见那太液池旁潇洒挺拔的身影。 无所谓,她说她等我。 …… 宫官手托着木盘,里面摆放着几件杂物和一件血迹斑斑的袍服。 一柄银壶,一块玉佩,一副卷轴,半幅木梳。 玉佩正是三天前我才见过的那一块。 而那半幅梳子的另一半,就在我的怀里。 卷轴外面用油纸细细的包裹着,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银壶上沾上了鲜血,依稀透出黑气,看上去便知道十分不祥。 “这些是什么?” “回殿下,是逆臣上官的遗物。” 我又何必明知故问? “这卷轴里是何物?” “回公主殿下,这卷轴是逆臣死前拼命保护之物,臣等怕事关重大,不敢私自打开。” 我点点头,拿起那副卷轴,用衣袖细细的擦干净上面的血渍,又拿起那柄壶问: “这壶里是什么?” 轻轻摇了摇,里面还有水声。我打开瞧了一眼,闻了闻,里面有半壶酒。 那宫官大骇,顾不得礼数的从我手里抢走了银壶说: “……殿下使不得,这壶里装的……这壶里……这壶里是毒酒。” 他声音越发的小了起来,说到毒酒两个字的时候,几乎已经细不可闻。 “哦……?上官静强闯禁宫,身上又怎么会有毒酒?” “……回公主,臣不知……只是臣率部下拦截上官逆……上官……的时候,曾见到她手中拿着这柄壶痛饮,然后……然后……” 我已想到了那画面是如何的可怖。 “你不必说了。” 我又一次拿起了酒壶,转过身质问依然端坐在朝堂上的母亲: “这酒,是你赐给她的?” 母亲全无避讳,坦然的点了点头。 “你杀了她。” 母亲不言不语,默认了她诛杀上官静的事实。 宫人们不敢担当龙族的怒火,悄悄的退下了。 我小心的撕开油纸,展开那副卷轴。 竟然是一幅画。 久闻她才学盖世,书画一道也有涉猎,且尤其闻名。 我从没见过上官静的画。 多年前我曾求过她,让她绘一副肖像送给我。可她始终推脱笔法不精,不肯落笔。 可这画中人,正是我。 画里的我身穿宫装,挽起长发,佩戴玉簪。手持一张面具,眉宇间神色似有些清苦,欲语还休的看着她。情意跃然纸上,窥镜自视,画中人的模样,应正是我平日里看她时候的神情。 那面具就在我宫里,已经斑驳了。 我看见右下角提着诗,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长安细雨,常润青山。终我一生,难寻太平。 - 据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长安城阴雨连绵。一连数月的大雨将大明宫浸泡的仿佛失去了根基。 她强闯禁宫,应是为了再见我一面。 “母亲,你杀了她,又有何用?” “何出此言。” 我放下那幅画,笑了。 “我天天晚上都能梦见她,昨天晚上我还梦见她在一片雪白雪白的地方跳舞,有很多很多的人,还问我要不要去呢。” 那语气像我幼年时候,仍能够用一件小事换来我的欣喜。 母亲有些慌乱,我看见她皱起了眉头,眼睛里分明带着压抑的焦躁和担忧。 “你不明白,你是皇帝,是天下的主人。我爱她,胜过爱这个江山,胜过爱所有人,包括你,包括我自己。” “我不是你,所以,我不会成为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