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三个“有多难”问及人心。 学子们激烈鼓掌。 待掌声渐止,她又问:“国家何以有礼法?” “为了人性。”她道。 “无论礼还是法,都是为了‘仁’。”她最终结语。 对阿湖案怎么判,要看国家的仁到了什么地步。 卫希颜目光中流露出赞叹。 她没有想到,妻子会这么辩议。 但无疑是聪明的! 直接绕过了维“礼”还是维“法”的争论,将高度上升到儒家的核心:仁。 国家的“仁”是到了什么程度呢? 是还在亲亲——仁爱自己的亲人? 还是到了亲群——仁及自己的利益群体? 还是到了泛民——仁及其他利益群体,下及庶民? 还是到了泛众——仁及其他国家的民众? 台上的稷下学者们都静默了。 台下有官员身份的学者们也沉默了。 很多人都在沉眉思考。 片刻,台下响起掌声,继而热烈,经久不停——学子们是激动的,他们还没有为一家之主,还没有为政之派,还没有牵扯进太多的利益,他们有更多的热血,有更多的仁善之心和让国家更好的抱负,他们希望仁德能够普惠天下。 谢伋闭了下眼,心中叹了口气,给名可秀设的这个陷阱等于白设了。从治国来讲,谢伋对名可秀的观点是持赞成态度的——他在大周政事堂为宰相时就提出了“民生”二字,民不生,则国无生。但是,从两个国家的利益对立来讲,他心底是沉重的——道统威胁啊。 赵昚扬了下眉,道:“仁心所向。” 仁,人心向也。掌声的热烈表达了人心所向。 对于“平”,皇帝又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平,平衡,公平也。 卫希颜说道:“要施仁,最好的办法是将饼做大,同样是三七分或四六分,精英阶层有了更大的饼,普通百姓也有了更大的饼。” 赵昚想了想,拊掌,“不错。故要利器。饼大,则两利也……还可三利。” 形而下为器,要利器,国家的经济、科技强了,士民两阶层都能得到更大的利。 又如蛮夷之民,原苛政下只得一分两分利,大宋推翻苛政暴.政者,施仁政和农商之利后,可使其民得三分四分或五分利,同时大宋的饼也做大了,此谓之三利也。 皇帝目光曜曜,只觉对内对外的施政方向更加清明了。 卫希颜对皇帝的发散思维表示很满意,又说道:“为官者脱离民众,对民众疾苦不闻不问,贪污*,吃喝玩乐者有之;搞关系,找门子,升官发财者有之;违法违纪,公款赌博,大肆敛财者有之;不惜出卖国家利益,授受贿赂者有之;贪图享乐,生活糜烂者有之……让庶民百姓深恶痛绝,国家的前途,也就完了。” 皇帝深思道:“故,当宽刑于民,而严正法纪于上。” 就如阿湖这案子,皇帝真心觉得不应判死罪——那刘大郎只是轻伤,却要判齐湖死罪,这公平吗? 皇帝也不认为不判死罪就是违了“夫为上”的礼,动摇了“夫”的地位——为夫若仁,为妻怎会不仁?为夫若不仁,为妻为何还要仁?就如君臣之纲,君若对臣不仁,臣为何对君要忠?当然这个臣得是良臣,若是蔡京那样的奸臣贪臣,皇帝是杀之为快的。所以赵昚能容忍谏臣用笏板指着他骂,能容忍卫希颜对他的调侃——因为他们是良臣。 皇帝觉得,恰恰是士大夫阶层的触刑为犯,为官贪腐,害仁为最大。故吏治*,他是最为忧恨的——他觉得这才是危害皇权和士大夫统治庶民的毒瘤。 一个小娘子的死活,能危害到大宋吗? 皇帝心里嗤之。 名可秀今日以刑论仁,皇帝觉得这是她对前日论讲王道的进一步阐述。 皇帝深心赞叹,看了卫希颜一眼,笑道:“国师家有贤妻呀。” 赵昚真心觉得卫希颜这个没“道德”的,有个持道为正的妻子,是天下之福。 卫希颜认真道:“陛下难道不觉得我也是贤妻?” 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国师阁下,你被皇帝陛下鄙视了哟~~~~~~~~ ☆、稷下盛会(九) 名枫山言辞如刀啊。 柴赟看完《大周官报》,摇了下头,微微笑了起来,传内侍召来大理寺卿。 “齐氏阿湖案,及早了结吧。”没有争辩的余地了。 大理寺卿瞥见御案上的报纸,嘴里微微发苦:这案子再争下去,就成了他们大周不及大宋仁了。 “臣遵旨。”他拱手应道,“明日寺议后,卷宗提政事堂审覆。”大理寺卿心事沉沉地走出皇宫,抬头看了会京城辽阔高远的天空,忽然觉得这案子这般结了也好,至少回家不用再遭夫人白眼了——大理寺卿自我调节的心态还是不错的。 这日,南北的报纸都卖得更多。 与王霸之辩相比,普通的坊间百姓更关心阿湖案。王霸之道他们不懂,但阿湖案他们都能说上几嘴啊。坊间百姓大多对阿湖抱有同情,觉得这小娘子丧父丧母又被叔叔卖,真是太可怜了。他们不懂礼呀法呀的大道理,只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心,觉得不该判死罪。 当然,名可秀说的那些讲仁的大道理他们不懂,但听人解释“宽刑及庶”的意思后,就觉得这位枫山先生是个大好人。随着此案件“刑三年”落定,共济会的名声在民间更响,尤其在西川的名声极好。也有更多的有钱商家、土地大户加入到共济会中,愿意做一些他们力所能及的慈善事情。一句“有多难?”成了人们带有讽喻意义的口头禅,专门用来讥讽那些为官贪利,或为富不仁的地主豪户。“不忘本”也成了人们的一句口头禅,用来驳骂那些父母土里刨食供养出来的读书子一旦高中进士就以父母的寒微为耻——甚至干起压榨百姓的事儿。 外间的纷纭反应且不提,稷下论学到了第五日。 开始论讲本届学会的第三大主题,也是最后一个主题。 自从报纸预告后,南北两国的士大夫和学者学子们都在关注着这一日。 今日论讲的主题是:《中庸》。 论讲者:名可秀。 《中庸》是《礼记》中的篇目,不是孔子所著,而是孔子之孙子思所著,秦汉学者将它整理出来。因为不是单独成书,以前一直没有得到儒家重视,直到唐宋之际,才渐渐认识到它的价值。二程就很推崇《中庸》,并为其作解义,是大宋儒者公认的《中庸》注义。 大宋儒者为什么开始看重《中庸》?因为《中庸》之中,包含着儒家修行的方法论。 所谓的中庸之道,其主旨在于介绍儒家修身养性的方法——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也介绍儒家做人的规范——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交和智、仁、勇等。 《中庸》所追求的修养的最高境界是至诚至德。 先秦的圣人之语都是微言精义,以很精简的话蕴含了很玄奥的道理,往往让后人难以精确把握其真意。尤其是讲儒家世界观、思想观、善恶观、方法论的《中庸》、《大学》,更是玄之又玄。所以,读书人必须要读传注释义才能理解。但是,后儒的传注释义也未必完全正确,再加上传承中一些人为的断章取义——如果说宋儒还算是继承了孔孟之儒的真义并有发扬,但到了明清时代尤其是清代,儒学就真的是被阉割了,而后再经过近现代时期的动乱和“批孔批孟”运动,造成现代人对儒学认知的大谬也就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