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诗后知后觉失言,难为情地说:“不好意思。” “没关系。”陈到也觉得雨落进了心里。 车里有些闷,潘诗安静了片刻,道:“可以开快点吗?” 踩油门的脚慢慢压下,这提议正中陈到的心。 暴雨如注,破车疾驰。 车轮如急箭般削碎地面积水,“哧哧”声响不绝于耳,仿若碾碎大地,碾碎幻化的仇者身躯,碾碎渺小的她们的无能为力。无比快意! 潘诗安静地沉浸在模糊的臆想里,睁大的眼中开始落泪,她抽动鼻翼,感到自己在这大雨里一往无前,再也没有畏惧。她想要呼风唤雨的力量,她想发出自己的声音,而在她说话的时候,再也没有谁反对,命运也不可以! 命运,对了,是命运! 潘诗突然发现了真正的敌人。不是上海这座城市,而是无形又残忍的命运! 使她卑弱可怜,使她无所凭依,穷困不得自由,碌碌不具意义。 潘诗的手轻颤着抚摸自己的凹凸不平的伤疤,满脸空洞,无声流泪。在她的幻觉中,她的神魂随着疾驰的车起飞,命运被隔绝在外,被她甩在身后,再也没有伤害她的机会。 陈到也在幻想。 她清醒地知道那些永远不会实现,却抵不住这种甜美奢侈的诱惑。 无视公路上方“雨天路滑,限速80km/h”的红字,陈到将车速提到一百二,听到破旧的车发出不堪承受的嗡鸣声,就像一个无路可投的自己承载不了幻想的未来。 潘诗说,你来带我走吧。 潘诗说,去哪都好,带我走吧。 要怎么告诉你,我带不走你,因为我已经毁灭了自己。 那一天亲眼看着鲜血迸溅,汩汩流淌,陈到感到自己前所未有的干净。 母亲留下她的理由——身体里脏污的一半血脉,随着那个人断绝生机得到了净化。她没有了父亲。 谁在上海见到了她,多嘴告诉这个男人,让他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向她要钱,辱骂她和她逃跑的妈妈,掐住她的脖子,把她的头撞到冰箱上? 当手中的水果刀没入他的腹部,这个问题变得无关紧要。 他面部扭曲,还瞪着眼睛。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被反抗吧?不论是妈妈,还是她,都只能逃跑,妹妹没有跑掉,于是被埋在了地下。 第二刀在颈部。妹妹尸体脖子上的淤痕就在这里。 动脉里赤红的血液飙出,染红她的眼瞳。看着他痛苦抽搐咽气,陈到没有丝毫恐惧,但这不是他应得的结局。丧失生命的身体只是肉块和骨骼而已,她冷静地将尸体拖到卫生间,换用菜刀,斩断头颅,然后手臂,内脏,躯体,腿,脚。 八个黑色垃圾袋,八个抛尸地点,死无全尸,到了地下也要继续受苦,这才是他的结局! 杀人分尸:死刑。 她的人生结束了,但她没什么好后悔,一命换一命。 世上没有什么值得留恋。这一生始终笼罩在父亲的阴影下,小时候动辄挨打,妈妈逃跑后,被打得更狠了,身上青青紫紫没有全好的时候,跑到县城打工被抓回去两次,导致一份工不敢做太长,到了上海也时刻担心被认出,再被抓回去。二十几年,都不如最后这几天来得轻松快活。 谁能想到? 一念之差,敲了那扇玻璃。 “认识一下吗?” 不该认识。 不该开始。 这样她永远不会知道,她曾有过未来,她曾经有机会过上此刻正在幻想的生活,也不会在幻想消散以后,尝到后悔的滋味。 这条路没有希望。 这条路只有绝望。 又经过一个收费站,雨下得小了些。 潘诗自言自语:“我们去哪里呢?” 陈到没有应声,逐渐提速至一百二,与前一段路同样。 潘诗说:“开慢一点吧,这样有点危险。”她有一点害怕。 陈到减速到一百。 过了一会儿,潘诗说:“再慢一点吧?我看到牌子写限速八十。” 陈到减速到八十。 潘诗不再要求。 耐不住长久的沉默,潘诗问:“你想过去哪里吗?” 陈到:“没有。” 潘诗发觉了陈到态度的冷淡,有些不安,问:“你本来是想自驾游吗?行李带着吗?”她回头看见后座只有一个背包。 “我没有行李。”陈到说,“你想去哪里,我就送你到哪里,如果你想回去,无论走了多远,我一定送你回去。” 潘诗觉得今天的陈到非常奇怪。不对,是从刚才开始变得奇怪。 “你心情不好吗?” “不,我只是后悔。” “后悔……接我?” 陈到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下说:“不是,和你有这一段路,我很高兴。我后悔在遇见你之前,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陈到摇头,如果说出来,她会吓坏吧。 和杀人犯在一辆车里,没有目的地。 打电话给杀人犯,在无助哭泣的时候。 穿杀人犯买的裙子,还开了房。 和杀人犯一起逛街,买的包现在正背着。 为了见杀人犯而化妆。 和杀人犯听一首歌。 …… 在最开始,答应和杀人犯做朋友。 是啊,她是杀人犯,陈到怔然,在杀人后她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这一点。她是有罪的人,危险麻烦的人。 她怎么能交朋友?她怎么能频繁去见一个无辜的女孩? 这竟是错误的。 她的人生最快活的几天,竟然彻头彻尾是一桩大错。 这认识令她发冷,她转脸看潘诗,潘诗一无所知,脸上是那样单纯懵懂的神情。 陈到的心渐渐坠了下去,面色发白。她幡然明悟,即使杀死父亲,她也没有变得干净,那个人阴暗污浊的秉性深深埋在她血液中,唯有流尽血,身体消灭,魂归天地,她才将真正干净。 潘诗没有听到答案,便放下了那一个问题,她现在的心思不够一分为二去探听陈到的秘密。前一个小时她希望这条路没有终点,然而看着孤寂的公路果真无穷无尽地延伸,心底隐隐升起几分对未知的恐慌。 静了几分钟她呐呐地说:“我到了新的城市,要找什么工作呢?” 这些现实问题不能轻易思索,一想便动摇了最初的孤勇,或者说那只是一腔未孕育成熟的冲动。 没有身份证,没有钱,只有一个手机,却没有可以联系的人,她像被流放的孤儿,眼前只见黑暗,内心惶惑不安。 她怕了。 啊,原来她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自己。 潘诗忽然陷落到一种奇特的状态里,小雨的声音、汽车行驶的声音、呼吸的声音,在她耳中都像远离了几十里。她只关注着自己,从未这样认真地、不瞒不哄地看清自己。 她是害怕的,她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比起不见光明的遥遥前路,她感到那个束缚了她二十四年的发霉老房子原来也是遮风挡雨的安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