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她提及此事我倒不觉得奇怪,我道,舅母看到这座公主府了吗,公主能离宫立府唯有婚嫁,外头那些传言舅母难道没有听过?她沉思片刻之后道,本朝律法从不禁二嫁,汉武帝之母王夫人便是如此,何况是公主二适呢?公主先前是为救玳王殿下不得已而为之,那婚事不过是场小打小闹,算不得真的。至于那些风言风语,她笑了笑道,我确有过耳闻,说不得比公主知道的还多上不少。我们做女子的有诸多无可奈何,但只要嫁了人,便可盖过之前所有的流言蜚语,此后风平浪静。圣上对公主未必没有愧疚之意,公主若是自请婚事,想必无有不应。 她离开之后我将大宫女寻来,与她商量此事,我说不知那位表弟是什么样的人,她道此事只消打听打听便能知晓,不过公主当真想嫁人么?他们看似是想求娶公主,实则是想连以姻亲,向玳王示好,以缓和关系。我冷静道这不是正好吗,缺什么来什么,这不是正多了一份助力?她想了想道,公主若做此念,那也未尝不可。过了几日我去探望我弟弟,将此事告知于他,他惊讶道,阿姐你怎么又想成亲了?我不耐烦道别提那个又,上回不作数。他察言观色道,上回是不作数,这回难道是你心甘情愿的吗?你见过那人了?他好像比你小几岁是么? 我说你到底要问什么,他道,我是怕你后悔,这次可不比上回。我冷笑道什么后悔,我绝不会后悔。 生辰前我入宫去见我爹,当面和他提起婚事,他苍老了许多,神色复杂地看着我,我们沉默对视了片刻,我想当年唐玄宗强纳杨玉环入宫之后,再见到自己儿子寿王是否也是这副尴尬景象,也不知道是父子二人共妻传出去难听,还是父女二人共妻传出去难听。但玄宗至少还在接杨玉环入宫前补了一个王妃给他,我想我爹总该补我一个驸马吧? 他道,这是一门好亲事。他果然准许了,于是我叩拜谢恩,他道朕还记得你出生之时牡丹盛放,宫中道士说这是女主临国之兆,转眼间竟也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沉默不语,因这段谶言我在宫中如履覆冰,险些终老宫中。我爹眼神虚浮不定,低声道,啊,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先是一惊,见他面露狂态,如同疯子一般,喃喃片刻后又清醒过来,显得极为诡异。他静了静后问我想要什么做嫁妆,内库自去选,我毫不犹豫道金子,他匪夷所思地看着我,大约是不敢相信自己风雅了半辈子,竟会有这般俗气的女儿,最后他大手一挥,说那就给你钱财。 我被赐婚这件事当日便不胫而走,我弟弟知晓此事常来我府上看我。我在池边钓鱼,他捧着脸看着我叹气,能够叹上一天,仿佛我已经死了,只差入土为安了。他叹着叹着我也就习惯了,他时常问我会不会后悔,我道人总是有许多后悔的事,如果不做,怎能知道会不会后悔? 他得了这话不知怎么,竟去了国公府上教训了一顿我那位素未谋面的表弟,要他好好待我,当真是匪夷所思。另一头他又主动接下了为我筹办婚仪的差事,整日忙进忙出,时不时要来探望我一番,我对我弟媳道,他如今果然是年岁渐长,举止沉稳,看起来不像我弟弟,倒像是我爹。 合了八字之后,原本打算半月后便成婚,谁知我那位表弟一日与人出门游猎,竟摔断了腿,婚期只好延后。我弟弟听闻此事又过府来看我,他围着我唏嘘不已,待我拿着鱼竿要揍他时他才肯好好说话,他道你是不是命中注定难成姻缘,否则怎么如此波折?不如去那些寺庙道观上上香,说不定这是前世欠下的债,多做几次道场法事就能偿还了。 我将一条鱼丢在他怀里,说这时候去做法事,你是想把我顺道超度了吗?知道的是我未婚夫婿摔断了腿,不知道的还当我未过门便死了郎君。他仍是不服,还让我弟媳一道来劝我,最后我不胜其扰,便说行吧,我去寻个香火鼎盛的寺庙拜一拜,了却你一桩心事。 我寻了一个据说十分灵验的古寺,那寺庙落座在城郊,清幽寂静,我去那日是天阴,乌云团聚,似要落雨,寺庙中香客寥寥无几。一个小沙弥引我进了明王殿,上香祷祝之后,他领我前去静室歇息,半刻之后果然下起了大雨。 这静室显然是寺庙专门准备给前来上香的达官显贵用的,布置得十分清雅,里头有供人小憩的床榻。我嫌屋中气闷,便推开木窗让风吹进来。窗边载种了许多湘妃竹,疏朗挺拔,在雨中更显青翠,一条石子铺成的小径延至林中,不知通向何处。我目光下移,却见一道人影立在竹林中,幽幽地向我看来,她的脸庞在起伏的叶后仿佛一轮皎月,却隐隐透出不详的意味。我惊得向后退去,还以为是自己看走眼了,再走到窗边时那人却已经不见了,正当我犹豫不定时,竟听见身后传来声音,你是在找我吗? 那居然是程轻,她将伞收拢放在门里,湿发贴在冰白的脸颊上,更显得眼眸幽深。她堂而皇之进到屋里来,反手合上门,我强压下怒意,说你怎么会在此处,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若不来此处,怎么又能见到公主呢?她声音轻柔道,听说陛下已为你指婚了,还未当面向殿下道一句恭喜。 我防备道,这句恭喜等成婚时再说也不迟,也不必当我面说。不过你说都已经说了,我也听过了,你也可以走了。 她缓缓走近,一错不错地看着我道,你在怕什么?难道我是什么妖魔鬼怪,会把你吃了吗? 妖魔鬼怪怎能与你相提并论,我说,你未免也太小看自己了。 我是来见你的,她来到我面前,语气轻蔑道,你真要嫁人? 我气极反笑,不嫁人做什么,难道要我孤独终老? 她忽地柔声道,长宁,我知道这不是你心甘情愿的。我只觉得可笑,她做出这番姿态又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挥开她想触碰我脸的手,冷冷道,别这么叫我,还有,这门婚事是我向父皇自请的,是我心甘情愿的。 那我呢?她握住我的手,眼中似有悲意,你为何不想一想我? 我毫无怜惜之情,语气平平道,我想你做甚么,总不能我叫过你一句母妃,就指望你能帮我主婚了吧,我还没昏头到那种地步。 她微笑起来,眼中哪里还有哀伤可见,果然那不过只是伪装,她眼中恶意满满,制住我的手凑上前来,殿下,你喜欢男人吗,你还能喜欢得了男人吗? 我冷笑道,你都能爬上我爹的床,我怎么就不能喜欢上男人了?难道因为我和你睡过,这辈子就得对你死心塌地非你不可了么?虽说外头传言我爱你爱得要死要活,但你我心知肚明,这其中到底是如何一回事。传言毕竟只是传言,你不要听得多了就信以为真了——你以为什么?你以为我对你动过心吗?还望你明白,我若是能对你动心,必然也能对别人动心,纵然我以后只能对女人动心,这世上也不止有你一个女人,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