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乔尼下意识地咀嚼这个词，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所以，你是想要回铜镜，作为谈判的筹码？”　　 时隔多年，再一次这么长时间地与他人对话，乔尼回到了过去的状态，开始习惯性地分析布莱恩可能的回答。　　 称赞我的直觉？还是提出交换条件？　　 “是的。”　　 干脆利落的回答，完全不像他之前的风格。　　 乔尼看了一眼墙上的机械钟表，夜时八点。　　 经过了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讲述，尽管布莱恩没有表现出什么，但乔尼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深深的疲惫。　　 抛去了礼仪性的笑容和客套的恭维，红发少年慵懒地仰头靠在软垫上，让手指粗的雪茄烟停在鼻端。　　 “好，我同意。”　　 “那么你的条件是……等等！”　　 布莱恩看向乔尼，雪茄掉到了坐垫上。　　 “铜镜就在我的房间，待会拿给你。”　　 布莱恩的表情出现了波动，他捡起雪茄丢在圆桌上。　　 “这样一件超凡物品，您就这样轻易地拿出来，不听听我的条件么？”　　 “拥有它并不是一件多美好的事情，否则你也不会选择放弃它，不是吗？更何况……”　　 乔尼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你说的，我们是同一类人。”　　 布莱恩低着头，陷入了沉思。　　 周围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十多秒后，布莱恩突然抬起头。　　 “接下来我想跟乔治队长单独谈谈，其他几位请回去吧。”　　 短暂的迟疑之后，西奥多首先站了起来，向布莱恩点头示意，径直走了出去。　　 桑科拉着秦明和多明戈，跟上了西奥多的脚步。　　 格雷夫紧随其后，却被布莱恩叫住了。　　 “米勒叔……爷爷，您不用出去。”　　 “少爷，我不能让您破例。”　　 格雷夫还是走了出去，反手将门关上了。　　 昏暗的房间里，只留下了乔尼和布莱恩两人。　　 “呼——那么，我也拿出作为同类的诚意，跟您说一些真心话。”　　 布莱恩换了一个姿势，将双脚架在圆桌上。　　 “这个世界让我感到厌倦，乔治队长。”　　 乔尼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看着他，没有搭话。　　 布莱恩闭上眼睛，双手环抱，露出了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的疲态。　　 “我今年17岁，乔治队长，在这个年纪，您在做什么呢？”　　 乔尼回忆了一下，那是13年前。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位大地骑士的侍从，每天都在努力修炼斗气，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杀掉他。”　　 “真好，只要有目标，哪怕当时看不到一点希望，至少有一个努力的方向。而我……”　　 布莱恩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17岁的我，已经是一个领地的领主，凡尔特联邦的实际掌控人之一。”　　 “这是很多人的梦想。”　　 “然而对于我来说，它是既定的事实。在我5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那是我父亲的愿望。”　　 布莱恩的表情有些复杂，慢慢吐出几个词。　　 “他最后的愿望。”　　 “那是一个父亲的愿望。”　　 乔尼也想起了当初用一条腿为自己换来斗气功法的父亲。　　 “呵呵……我可以理解，我当然可以理解。毕竟，现在的我，知道了他所有的想法。”　　 红发少年笑了起来，他闭着眼睛，身体在坐垫上颤抖着。　　 “但是我无法原谅他。”　　 乔尼没有说话，他在等待布莱恩平静下来。　　 数十秒后，布莱恩终于再度开口。　　 “乔治队长，请问您5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5岁？　　 虽然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乔尼依稀记得一些场景。　　 那个年纪的他，有着很多新鲜的尝试，第一次跟着父亲上山，第一次采到毒蘑菇，第一次被色彩斑斓的蠕虫吓到哭泣……　　 还有父亲宽阔的肩头，母亲温暖的怀抱，跌跌撞撞的奔跑……　　 那个时候，似乎犯什么错都会得到原谅。　　 “乔治队长？”　　 布莱恩的呼唤将乔尼从回忆中拉了出来，他已经睁开了眼睛。　　 幽暗的瞳孔如同深渊，烛台的光投射进去，没有丝毫的波澜。　　 乔尼摸了摸下巴，抚平不知何时露出的微笑。　　 “那时我只是一个普通猎户的儿子，跟着父亲上山，他负责打猎，我负责捣乱。那时我什么都不懂，还喜欢乱跑，碰到山里那些可怕的生物，就站在原地哭泣，呼唤父亲来救我……”　　 “够了！”　　 布莱恩的反应有些激烈，但他很快意识到了，语气缓和下来。　　 “探索。总结起来，就是探索，对吗？探索那一座山，探索这个世界，虽然很多时候会面对未知的恐惧，但一切都不是问题，反而充满了乐趣。”　　 “是的，就是这样。”　　 “然而，当你走遍了那一座山的每一个角落，你在上山的时候，还会感到乐趣吗？”　　 “的确如此，在我10岁的时候，就不愿意跟着父亲上山了，因为那里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乔尼感觉自己明白了布莱恩想要表达的意思，不待他回应，继续说道。　　 “但是在我14岁学会了狩猎之后，整个山岭都成为了我的游乐场。事物的发展是有阶段性的。”　　 “您真是一如既往地敏锐，不过，狩猎的乐趣在于，与野兽斗智斗勇，从本质上说，那仍然是一场博弈，有输赢才有乐趣。如果您已经成为最顶级的猎人，所有的野兽都不是您的对手，那狩猎还会有乐趣吗？”　　 “的确是这样，在我16岁的时候，成为了布兰特岭最好的猎人，那片山岭对于我来说不再是猎场，而是仓库。”　　 “让我们设想一下更极端的情况，山上所有的野兽一看到您，就会自己撞死在您面前，或者主动钻到陷阱里，这样的狩猎，还会有乐趣吗？”　　 乔尼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简直无聊至极。”　　 “那就是5岁时的我，乔治队长。”　　 听到这里，乔尼终于对布莱恩的处境有了一些体会，但他还是没有弄清楚布莱恩找自己单独谈话的目的，所以他没有说话，等待着后续。　　 “在我5岁的时候，就在那一次，父亲看到我的血液被那一块银色金属片吸了进去，并且在我们眼前变成了一面镜子，他认为我是被选中的继承者，必将获得更大的成就，于是，他不再节制。”　　 “父亲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无偿获得的，所以从东大陆回来之后，他很少使用铜镜的力量，尽管‘蓝水’商会和伊戈尔家族咄咄逼人，看在父亲‘伟大航海家’名号的份上，也不敢做出太极端的事情。”　　 “但是从那之后，父亲改变了想法，他开始想要更多，走上了祖父的老路。当他如愿成为伊戈尔领的领主时，终于像祖父一样陷入了疯狂，就在那一年，他死了。”　　 “他对我说，他死之后，他的一切都是我的。”　　 “我原本以为，那只是金钱或者地位之类的东西，可以让我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我得到了更多。”　　 “除了财富和权势，还有铜镜带来的神秘庇佑，甚至他的记忆、祖父的记忆，都一起被我继承了。”　　 “在我得到这些的同时，也失去了更多。”　　 “尽管我在一切开始显露的时候，将那面铜镜丢进了海里，但父亲最后的愿望已经生效了。”　　 “对于5岁的我来说，这个世界不再有秘密。就像看穿了所有的戏法，再也无法从马戏团的表演中获得乐趣。”　　 “我没有童年，乔治队长。你可能无法想象，但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就算是大人物独享的，被人刺杀的刺激和惊险，我都无法享受，因为凡是针对我的刺杀行动，总会因为各种原因失败。”　　 “生活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外，就像一条通往坟墓的直道，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我能理解。”　　 乔尼突然出声，打断了布莱恩的讲述。　　 他突然想起了那天早上，一切的开端，精灵鸟的嘲笑，玛丽安在情绪失控之后，向他描述的可怕生活。　　 “不，你无法想象，那种看透了一切，反而从内心涌起的，深深的……”　　 “迷茫。”　　 乔尼吐出一个词，再次打断了布莱恩有些凌乱的描述。　　 布莱恩睁大了眼睛。　　 “对！就是迷茫，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乔尼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弧度，他想起了玛丽安。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也度过了七年毫无波澜毫无意外的生活，人生或许就是这样，以后还会继续下去，但我们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意义，我的意义就是玛丽安，还有我的孩子们。”　　 布莱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说得真好！没错，我们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意义，这正是我找您的原因。”　　 “或许这就是‘天意’，我相信您也从铜镜中得到了这种语言，能够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我们的谈话不管绕多大的圈，总会回到这个话题。”　　 “那么，我就直接一点。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