菰晚风低垂眼眸,信手将杯子往几上一搁,道:“不成全你?倒显得我不够厚道,即如此……上路吧。” 话音一落,丁缪竟是噗的被碎裂当场。横七竖八散落一地,朱红遍染。 “丁……”一声丁缪未曾出口,即被槐尹自行死死咽下。 他万没料到,一路紧赶慢赶,到底还是迟了。 早在歧路山分别时,便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只是他那时的心神全在碎玉人和浥轻尘身上,未曾细思多想。 而在歧路山转悠一圈以后,内心没来由引发阵阵不安,脑海中更是浮现出这次相遇前后点滴。 这让他很慌,慌得有如有什么东西要从生命中挣脱,消失。 于是他一路疾行疾奔,穿风破雨来到暮雨斋。可怎么也没料到,惊见的是如此痛断肝肠的一幕。 遥想当初自己初来乍到,仿佛一个愣头青,在这方天地胡乱闯荡。及至往后.进入“夜莺”,也是得罪人颇多。 唯有……唯有…… 菰晚风瞧见这一幕,心底愈发森冷。见情忘性,俱是不可留之辈。 但见其眼眸微转,唇角轻扬,好似无事人般略略意兴阑珊道:“听你这声,可是觉得我做错了?” 槐尹闻言,心神一震,斜向满地血.腥,扒在门框的手已是骨节犯白。发颤的手,是他压不住的恨。 “若是如此,赤淞?”菰晚风朝门口唤道。 赤淞拱手而入,瞟眼地上:“家主有何吩咐?” “做干净。” “是。”说罢,领命转身。 “且慢。”槐尹急道。 菰晚风抬眸,不咸不淡道:“还有想交待的?是要做个多情种?” 槐尹松开门框,恭恭敬敬站在外头朝里面行了大礼,低眉垂眼,一字一句,落地有声道:“属下并非要做多情种,亦不觉得主人何错之有。” “哦?”菰晚风笑了,扫向地面,道:“如不是我的错,那就是丁缪的错啰?” 话音一落,即是目光定定看向外面的人。 有道是大雨冲刷迷离夜,道是清晰还迷离。 对他们而言,是,又好像不是。 他想看看槐尹能耍什么花招,更多是他忽然来了一点点兴致,想看看丁缪为之舍命情谊,在对方眼里究竟值几多? 是这份情重要? 还是,自己的小命要紧? 呵,来吧……让菰某人,好好看一看。 槐尹亦是情知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迈过门槛,一步一步穿过中间的庭院,短短一程路,断的是一生的情,负的是一生的义。 然,每一步都是踩在生死边缘。 他清楚,也明白。 行至门口,脚却向生了根一样,再难寸进。 老大…… 挨至如今,他方明白这两字有多重。 菰晚风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说罢,赤淞以是纳元在手,单等他开口绝死生。 槐尹僵在原地,过了几息缓缓抬头,瞧了地上一眼,无甚表情道:“不,主人说的很对。 他,该死。” 他错就错在跟错了人,错就错在今生遇到了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菰晚风何至于迫他如斯,害他如斯? 替你尽忠一世,换来的不过是死无全尸。 菰晚风眉头微挑,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抬手轻点,一通犹疑后又干脆收了回来,道:“哦?我记得你俩感情甚是不错,他待你不可谓不情重。 须知,因为你,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违背。 如今,我成全他,还是因为你。你说我对了,那错的就是他。 一个屡次为你求情,为你不惜违抗命令,甚至为保你而死的兄弟,你这么做,不怕他九泉难安? 死不……瞑目?” “属下与之交好,分属私.情。他与主人,乃是主仆。孰轻孰重,当不言而喻,无需多讲。 然他公私不分,轻重不辩。 是故,死有余辜。” 说完一番话,屋内登时一片静的出奇。直待菰晚风掌声稀稀拉拉响起,才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菰晚风一边击掌,一边靠在椅内道:“说的很好,原先我当杀了他有几分可惜。毕竟,随我良久。 听你这番话,方知我没有杀错,他委实该死。 即如此,就说说你来的理由? 是任务达成,还是你擦干净了自己的屁股?” 闻言,槐尹当即跪地请罪,道:“属下有罪,请主人责罚。” 菰晚风看也不看,慢悠悠道:“你何罪之有?” “主人请看。”说罢,从袖袋取出一封信。 而菰晚风只是淡淡一个眼神,赤淞立即会意。 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抽走信封。一边打开,一边狐疑的看了他几眼,待将信纸抽出,粗略过目后,即转交给菰晚风。 “家主。” 菰晚风瞧他神色有异,收起猫戏老鼠的心思,摊手接过信纸匆匆过目,须臾,即面色吃重道:“谁给你的?” 槐尹伏地叩首,称:“属下不知,属下有罪。” “不知?”话音刚落,即一掌拍在几上,人蹭的而起,厉声道:“信上指名告诉你丁缪有难,要你来救,你会不知? 不知,你会选择相信? 槐尹,你是要告诉我,我近日对她太仁慈了吗?” “不,不是的。”槐尹听罢,急切磕头辩解道:“主人,属下自得生机,无时不在感念主人不杀之恩。 得到接近百里素鹤的命令时,属下便以着手此事,且已经与之暂时达成共识,只待时机成熟,属下便可再次取得其信任。 故属下,近日隐去行迹皆旨在查明少真无一下落。一来可以报主人活命之恩,二来可以卖百里素鹤一个人情,如此可以抵消其先前的芥蒂。 在歧路山收到此信,属下也怀疑过。 但属下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藏在背后兴风作浪,所以才会未经传唤私闯暮雨斋。” “是吗?” 菰晚风摆明了不信,但信纸上确实没有留下任何气息。以槐尹的能力,他还没这份实力做了手脚瞒过自己。 可要说是别人写的,他又觉得此事透着蹊跷。 另外槐尹,的确是从歧路山而来。 那这封信究竟是谁给他的?又是谁知道自己要处决丁缪? 不经意间,目光投向赤淞。 赤淞道:“府内现在已交由朱翁他们打点,照理不该出自里面。” “你确信?” “是,属下甘用人头担保。” 闻言,他目光侧向地上跪着的人:“起来吧,有这样的事何不早说?万一真是有人有心离间,咱们岂不是落人陷阱?” “属下谢主人不杀之恩。”槐尹说罢,拎着衣摆慢慢站起。 眸光微敛道:“属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主人成全。” 菰晚风垂眸,长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道:“你想替他收尸?” 很淡的语气,听来就如同询问今夜的雨大不大一样。 但槐尹清楚,这代表他还是动了杀机。然话已出口,断没有收回的道理。更何况,救不到人已经够后悔。怎能,再让兄弟死后任人践踏? 做不到啊…… 时间似乎静止,大雨似乎被定格在空中,直待其开口方将平静打破。 “是。” 很简单的一个字,却触及到了菰晚风的怒焰,倏然睁眼道:“想好了?” 留你有用,不代表非你不可。 命,是要留给听话的人。 槐尹拱手,不卑不亢道:“与公,他死不足惜。 与私,属下却不能置其不管。 否则事情传扬出去,世人只道我槐尹背信弃义,舍弃生死兄弟。如此为人,今日能舍他丁缪,来日必会背主。 属下不欲做那背主之徒,故冒死也要求主人成全。” “哈……哈哈。”菰晚风忽的看看左右大笑,伸手略抖袖摆,意气风发,神态悠然的睇眼道:“成啊,不答应你倒是我菰某人没有容人之量,容不下你一片忠心。 行,你要收就收吧。 切记,要收就得收干净。” “多谢主人成全。”槐尹浑身轻颤,作礼谢过。随即脱下外袍将那尚有余温的残肢断骸一点点收入其中,每一次伸手触碰都是身与心的凌迟。 一记一记,将之千刀万剐。 赤淞现在菰晚风旁边,抬眸即蹙眉,朝他斥责道:“即要收拾,还不快些? 磨磨蹭蹭,污主清净。” 登时足下运劲儿,一记气刃破空斩向滚在角落的头颅。 槐尹将手中外袍卷起,飞身挡下,霎时一口朱红喷在丁缪头颅上,更见触目惊心,旋即不顾伤势将其纳至掌中,放入外袍包好。 要说仙家衣物那都是宝贝,七七八八全收拢在一处,竟也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般大。 赤淞见状,立时目光暗沉,喝到:“槐尹,你可知罪?” “槐尹知罪。”待将怀中衣物拢好,他才不紧不慢转身,仿佛那一记气刃并非斩在他身上。 唯有其后背汩汩而流的温热,证明这是真实的。 “放肆,知罪不改,罪加一等。我看你,还是和丁缪一起上路。”说罢,纳掌提元,身形闪电般滑向槐尹。 霎时,罡风逼命。 再看槐尹,却是人在绝路退无可退。他既非赤淞之敌手,更不可与菰晚风相敌。 战或不战,都将是末路。 就在这时,忽然外头有人大喊:“快,贼人往祯园而去,速去保护小姐。” 说话间,赤淞身形一改飘向院外急奔祯园而去。 菰晚风拂袖卷住袖摆,倒背着双手慢悠悠走门口,看着檐下的水帘,道:“你猜会是谁?” 槐尹摇头:“属下不知。” “哦?” “主人倘若存疑,大可派人查证,以属下这点微末之能,倘使欺瞒,如何骗得过您之双目。” “倒有几分实话。” “属下不敢欺瞒,若有私心也只在替其收尸全过往一段情谊,绝无其他。 毕竟……” “毕竟什么?” “毕竟属下只是普通人,情与义,属下只能择其一。” “槐尹,你可知我从来认为重情义是你的负累,丁缪在这方便比你理智。故他之路,会比你走得远。 想不到,你倒是给我一个惊喜。” “属下,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