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 春来到。 柳絮飘飞,燕绕画梁,衔泥筑巢。 “师奶奶!”俊生脆生生的叫着:“快瞧,我今儿个摘了香椿芽儿!” 阿蛮接过竹篮,摸着他头笑道:“这香椿芽顶嫩,待会捣碎了,与你拌豆腐吃。” 俊生乖巧笑笑。 未到晌午,俊生便汗津津的跑回来。 献宝似的从背篓里,掏出刚挖得的春笋,央着阿蛮给他炖肉吃。 阿蛮拗不过,只得依他。 正在灶上忙活,忽闻店内一片嘈杂。 她忙扔下手里活计,迎了进去。 原是个妇人领着个半大小子在客堂吵闹。 阿蛮笑着招呼:“哟,这不是怀兴豆腐坊的沈娘子嘛!不知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妇人把自家小子往前一推,怒气冲冲道:“你们家俊生,一言不合,便将我娃脑袋都打坏了!小小年纪,怎生得如此歹毒!” 阿蛮赶紧宽慰了几句,拉过那小子一看,果真脑袋肿了个鸡蛋大的包。 扭头叫俊生,早溜了个没影儿,心中便明白了七八分。 她伸手揉揉孩子的头,肿包便消失了。 再塞了他一包酒渍樱桃,人也不哭了。 阿蛮柔声道:“怪我教导无方。一会我便让账房给您支取五两银子,权当作药钱。回头再送您两只老母鸡,给孩子滋补。您看如此安排可还行?” 沈娘子听罢,怒气也消了一半:“还是掌柜的说话好听。咱也不是见财眼开之人,但见掌柜言辞恳切,一切听从您的安排便是。” 于是,沈娘子领了银子,便领着小子,提上两只老母鸡,眉开眼笑的走了。 阿蛮转回房中寻了俊生,作势要打,被众人拦了下来。 阿蛮面带愠色问道:“为何动手打人?搅得人家娘亲找上门来,害我凭白捱了折了两只老母鸡。” 俊生委屈得泪在眼眶里打转:“方才在后山挖笋,也未招惹他。是他眼红我挖得鲜笋,动手要抢。我自是不肯,这才动起手来。” 阿蛮重重叹了一口气。 又问他,近日可有习字温书? 答曰采椿,挖笋,捕鱼,捉虾,并无温书。 阿蛮颇为头疼:“纵你终日顽耍,总归不是办法。水叔替你寻了名先生,过两日你便上学堂。” 俊生嘟嘴撒娇道:“偏不要去。学庐里的都是老夫子,只知训人打手心。” 阿蛮轻斥道:“净是胡说!四野学庐的胥夫子年纪不大,饱读诗书,你且去跟他,用心向学罢。” 俊生见她铁了心,也不敢拂逆,只得点头。 如此几日,水叔送了俊生上学堂,阿蛮也落得个清闲。 谎称手没好利索,卧于榻上,将玄清子使唤得团团转。 这一会要吃槐花糕,一会要饮云片茶。 玄清子忍不住叫道:“可真真是冤家!欠你一人情,活该我当牛做马!” 阿蛮笑嘻嘻:“你命都是我的。人也是我的。” 玄清子听了突然耳根发红,呸呸两声便给她沏茶去了。 阿蛮在他身后叫道:“可不许在我杯中吐口水!” 阿蛮慢慢饮茶,吃了五色茶点。眼看到了下学时间,左等右等,仍不见俊生回来。 她便托水叔照料店里,亲自去四野学庐寻俊生。 到了学庐一看,原是被夫子罚留堂。 那夫子长得是高瘦白净,斯文儒雅。 阿蛮轻轻唤了声:“胥先生,可是俊生又闯祸?” 胥先生走了出来,见阿蛮穿件碧绿簇花短袄,腰系绿罗裙,显得分外娇俏,不禁略有失神。 待他回过神来,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淡疏离。为掩饰方才失态,胥先生轻咳一声道:“俊生自是聪慧过人,只是不肯用功罢了。今日他课业交得晚,故而耽搁了些时辰。” 阿蛮悄悄走到俊生身后,见他咬着笔头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刷刷在纸上写:春日好风光,蜂蝶采蜜忙。酿得好蜂蜜,送与阿蛮尝。 阿蛮看后扑哧笑出声来:“好小子,倒惦记着我!” 俊生看阿蛮亲自来接,喜上眉梢。 一边吹着未干的墨迹,一边收拾东西装入书袋。 看了俊生交上的诗,胥先生皱起了眉头。 俊生小心翼翼的问:“先生,诗是否还行。?” 胥先生拧眉道:“我要你以春日为题作首诗,你交上来这首不过是首打油诗,实在是太……” 阿蛮赶紧陪笑道:“这诗虽不太中先生意,倒也琅琅上口。念天色已晚,不如让他先回去,明日再给您补上可好?” 胥先生叹气,只得说好。 俊生得令便撒开脚丫跑开了。 阿蛮正欲离去,被胥先生叫住:“冒昧问一句,姑娘是俊生什么人?为何从未见过他父母?” 阿蛮只道俊生是远房亲戚的儿子。自幼父母双亡,养在自己身边多年。视如己出。 胥先生点点头,二人就此拜别。 又过了几日,胥先生派人捎话来,说是叫俊生退学。 这俊生不是在先生茶壶里撒尿,就是在先生讲学时逗雀儿,总之是闹得鸡飞狗跳,要家人将他领回去。 阿蛮气得操起烧火棍便要打,又听俊生言道:“我本不爱念诗写字,耍这文绉绉的玩意儿,师奶奶偏要送我去。我一心只想习得仙法,日后保护师奶奶。” 阿蛮听了,高高举起棍子,又轻轻落下。 她叹气道:“这肉体凡胎若是要得道成仙,道阻且长,修行可远远要比读书还苦得多。” 俊生仰头,眼泪汪汪道:“我也不畏修行困苦,俊生实不是吟诗作对的材料。只求师奶奶开恩,别再让我上劳什子学庐了。” 阿蛮只得哄他一阵,读书也是修行之一,让他再多读俩月后,便教他仙法。 俊生听了顿时开怀,便回房休息了。 小二从她身后嗤笑道:“你怎不同这伢子说修行也要看人慧根……” 阿蛮狠狠剜了他一眼:“就你多嘴!” 随后,阿蛮拎上食盒,亲自前往四野学庐替俊生求情。 说的无非也是孩子并非品性顽劣,实乃玩心过重云云。 胥先生只是冷脸相待,让她自此好好管束俊生,阿蛮忙不迭答应着。 见他既是肯继续收俊生做学生,阿蛮便起身告辞。 胥先生站在门口,远远见阿蛮娉婷身影,青衣绿袄,美成一幅画。 他不禁嘴角上扬起来。 打开了食盒,里面放了几盘小巧精致的槐花糕,还贴心配了雕花象箸。 他夹起一块,入口绵软清香,不由说了一句:“唔,好手艺呢。” 俊生又勉强上了几日学,一日回来得晚,推说困顿,也不肯吃饭,回房便睡。 水叔替他留了饭,也未见他出房门一步,便推门一看,俊生身上盖了好几床棉被,躺床上打摆子,只叫冷。 水叔探他额头滚烫,初以为他体弱染了风寒,便去煮了一碗姜汤喂他。 不料翌日,俊生便起不来床了。 水叔遂叫来阿蛮来,她一看,脸色煞白的道:“不好!这哪是风寒,是染上疫疟了!” 她连忙让人扶起俊生泡在热水桶里,撒了些药粉,水渐渐变血红,无数小虫从俊生皮肤里钻出来,桶里立刻浮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尸。 水叔见之不解,便问:“中原极少有此虫,俊生如何沾染上呢?” 阿蛮摇摇头:“不知。但正是此虫引发了疫疟,怕是在别处染上,若泛滥成灾,后果不堪设想。你快去他平日常去的地方探查一番。” 水叔领命离去。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水叔便探得消息,四海学庐的也有几个学童染病。 把胥先生急得是心急如焚,自筹银两给孩子们抓药。 抑或是学庐里的学生相互染上疫病,阿蛮当即决定前去一探究竟。 另外再叫来小二大牛二人,交代一番尔尔。 玄清子也欲与她齐去,阿蛮断然拒绝:“疟疾传人极快,你切莫犯险。” 玄清子一听她难得如此贴心,正感动,却听得她又补了一句:“省得费我力气,还得多救一人。” 于是,玄清子以两枚白眼相送。 阿蛮到了学庐一看,胥先生闭门不见客。 阿蛮高声叫道:“胥先生!我家俊生也染疾在身,怕是昨日在学庐里染上的,先生总得给我一个交代罢!” 门徐徐开了,出来一位青衣童子与她说,先生正在替学生煎药,无暇见客。 阿蛮也不与他多做纠缠,便硬闯了进去。 果然,见到胥先生正满头大汗的在煎药。 见是阿蛮,头也不抬的道:“这几名学生家中穷苦,离家甚远,既是他们父母托付予我,不敢有闪失。也自前日傍晚齐齐发病,高热寒颤,待疫病过去,我自会给你交代。此地不宜久留,还望姑娘先行回去罢。” 阿蛮笑道:“先生会错意了。阿蛮实是想前来相助罢了。” 她拿过案几上的药方子一看,不过是些生姜桂枝羌活等寻常发汗之药。 阿蛮摇头道:“此事极不寻常。这些药性慢,怕是难以克住疫疟。” 胥先生抬头问道:“阿蛮姑娘似通医术,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治?” 阿蛮胸有成竹:“略懂一二。我倒知北号山有一种长得像枣的野果,可解此疫。我已派人去采,很快便可以送来。只是这疫疟得寻其源头灭之,否则,恐怕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胥先生只是淡淡道:“有劳阿蛮姑娘费心了。” 阿蛮见他如此冷淡,也不以为意,唤来院内几名仆役搭把手,将患疾的学童浸在热水里,如法炮制,倒入药粉,果然钻出不少小虫,众人无不惊骇。 阿蛮解释药粉为赤华果叶,有驱虫之效,却未能彻底解疫,仍需赤华果实才行。 学童们虽未痊愈,脸色却渐渐好转。 众人无不对她另眼相待。 胥先生也面露喜色,连忙向阿蛮拜谢。 阿蛮与之辞别后,便往东去。 正遇见街上一疯妇,蓬头污面,哭哭啼啼寻儿子。 仔细一看,此妇竟是怀兴豆腐坊的沈娘子。 阿蛮错愕道:“这才几日不见,沈娘子便疯癫成这般模样!” 有路人悄悄说与阿蛮听,原来是沈娘子的独子染疫夭折了。 因是幼儿夭折,也就未立坟头,于后山找了一处掩埋。 沈娘子思儿心切,流着眼泪絮絮叨叨,在那烧着纸钱。 亲友见状,也只好相劝一番。 忽然一阵风卷起了纸灰,犹如黑色的蝴蝶飞舞。 沈娘子含泪道:“我儿!是我儿回来了么!” 这时,草丛窸窸窣窣有异动,豆腐坊的掌柜便拨开草丛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一只头部毛发赤红,状如狼却生有双鼠目的野兽正啃着一具童尸! 原来竟是从另一侧挖洞过来拖出沈家娃儿的尸体啃咬! 众人惊呼逃窜,有腿脚不便者,便被野兽拖了去。 沈娘子都木了,是被人搀着跑的。 回到家中,便疯癫了,逢人便问有没有看到自己儿子。 原是这样。阿蛮若有所思。 回到店中,见大牛与小二已取来赤华果,喂与俊生。 俊生虽仍虚弱,但神志渐清,喊饿,足足喝了一大碗米粥。 阿蛮遂放下心来。 又一会,望住窗外感怀道:“生死由命,造化弄人。若早几日察觉,或许沈家娃儿不必死。” 玄清子默默递过一杯热茶,站在她身后,久久无言。 翌日,阿蛮便亲自将赤华果送去四野学庐。 分与众幼童食之,说是酸甜可口,味道极好。 果真食后,幼童高热速退,恢复食欲。 胥先生大喜,连鞋也未顾得上穿,便赤脚跑出门,一路跑去端粥水过来。 阿蛮笑道:“先生果然是爱惜学生。” 一旁帮忙照料的小童听了,突然说道:“先生也爱惜姑娘呢。” 说罢,从案上拿出书下压着的一张纸递给她。 她打开来一看,上头画的,正是自己的小像,还题有一行小字: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阿蛮略有讶异,但又笑笑的把画还了回去,说是画得不错,然后便告辞离去。 胥先生回屋,见阿蛮已走,怅然良久。 胥先生问小童:“她可有留下片言半语?” 小童摇头:“并无。” 哦。 一声叹息,悠长。 又过了两日,阿蛮路过四野学庐,却见学庐门口挂起了白灯笼。 想到胥先生衣不解带照管几名学生,会不会是…… 阿蛮皱着眉头敲门,发现大门虚掩,便推门而入。 院内似乎没有人。 连之前的仆役也未见。 阿蛮觉得当中有点古怪,袖中挽了柄短剑。 正当她欲推开内室木门,门吱呀一下开了。 开门的,正是那位平日近身服侍胥先生的小童。 阿蛮忙问:“府内为何挂上白灯笼?” 小童哀泣道:“几位学生本已好转,忽而入夜又高热,去世了。” “那胥先生呢?” 小童答道:“胥先生心中悲切,哭了一宿,才服侍他睡下。” 阿蛮笑起来:“我想见见胥先生。” 小童伸手拦她:“先生已睡,不便打搅。姑娘请回吧。” 阿蛮仍是淡笑,闪电间便出手。 左手扣住他肩膀,右手如利爪掏向他的心窝! 小童不防,还来不及挣扎,便被她活生生挖出一颗心! 他张着嘴要叫,却叫不出声来。 胸口血流如注,人也闷声倒下。 阿蛮握住那颗血淋淋的心,尚还在跳动。 阿蛮冷笑,渐渐加大了力道,似要捏碎了它一般。 忽然,这颗心砰地一声炸得粉碎! 一只大如甲虫的玩意儿从阿蛮手中窜出,抖抖身子,顿时变得如狼一般大小。 头顶赤红毛发,发出呼噜呼噜的猪叫声,朝阿蛮龇牙。 阿蛮掏出白绢擦了擦手中的血,神情肃杀:“前几日听闻沈娘子一事,我道是甚野兽,原是你这只猲狙!疟疫虫便来于你身上,是以疟疾肆虐,祸害百姓。你潜入这童子心内,难怪气息全无,竟令我这些时日毫无察觉!若不是今日恰巧被我撞见,你还要祸害多少人!” 那只猲狙舔牙,目露凶光:“你是如何识破?” 阿蛮不假思索道:“学生既已服下赤华果,明明解了疟疾,又怎会发病死去!这其中必有蹊跷。” 猲狙身上一抖,抖下无数疟疫虫,如潮水般飞向阿蛮,自己却趁机破窗逃走了。 阿蛮连忙扯下腰间一个荷包,将药粉撒向疟疫虫,虫子无法近身,不消一会便化为灰烬。 阿蛮正要去追猲狙,又看到胥先生侧卧塌上。 阿蛮将他翻过来,身体已经冷了。 应是染疾而殁,猲狙还来不及吃他。 见他瞪大了双眼,手里攥着一张纸,贴于胸上。 阿蛮抽出一看,正是画有自己小像的那张纸。 她轻声说道:“胥先生的心意,阿蛮知道了。” 再伸手去拂他双眼,终于闭上了。 阿蛮郁郁寡欢回了客栈。 玄清子问起,阿蛮便如实说了。 玄清子唏嘘之余,却颇有微词:“难怪他三天两头差人请你,原是对你有意。” 阿蛮闷闷地道:“人也不在了,莫要说三道四罢。” 又过得几日,阿蛮思前想后,叫来俊生:“既然胥先生已不在,你亦不太爱念书,我便做主替你寻了个去处。” 俊生内心忐忑不已。 “且送你去昆仑,拜入陆吾神司门下,你看如何?” 俊生问道:“这陆吾是何人?” 阿蛮笑着摩挲他的头发,道:“陆吾便是守护昆仑的神祗。明早便让大牛护送你启程罢。” 俊生赶紧跪下:“谢过师奶奶!” “好孩子,快起来罢!快去收拾包袱……” 正在二人说话之间,砰地一声,一个重物砸在店门口。 玄清子凑近一看,吓得跳开。 竟是一条血淋淋断掉的人腿! 阿蛮忙追下来看,又四处搜寻,也不知是何人所为,就吩咐大牛将人腿拖后院埋了。 第二日,第三日接连都有人腿从天而降。 阿蛮气得站在店门口叉腰叫骂:“是哪个杀千刀的埋汰我呢?!” 这时,一张纸轻飘飘的落下。 阿蛮拾起一看,看完脸便涨得通红,揉成一团扔了。 高声喊道:“人肉太酸,我素不喜食人肉。你我不是一路人,你莫要再来招惹我!若是再敢来,定打你个稀巴烂!” 玄清子倒也未看清来者何人,见她独自一人仰头叫骂,不由好奇纸上写的甚么。 于是便趁阿蛮不备,偷来纸团展开一看,却是几句诗:“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玄清子哈哈一笑:“这又是哪家狂蜂浪蝶!” 小二也瞄了一眼,窃笑不已:“这不就是那只猲狙嘛!入春求偶呀!” 阿蛮丢来一记眼杀:“信不信我将你俩丢出去喂饱猲狙?!” 二人立即噤声。 她绞着帕子,恨恨的道:“这獐头鼠目的东西,我才不屑与他攀扯!” “是,是……”二人连忙应道。 突然,阿蛮朝玄清子伸过胳膊,娇滴滴的喊了一声:“疼。” 玄清子不由打了个冷颤:“您还是好好说话吧。” “胳膊酸了,过来给我松松筋骨!”阿蛮没好气的说道。 “来嘞!” …… 天色欲黑,茫茫云海。 阿蛮站在阁楼上迎着风,玄清子默默站其身后。 只听得她喃喃说道:“恐怕俊生,在昆仑又是一番造化了。” 《山海经.东山经》:又东次四经之首,曰北号之山,临于北海。有木焉,其状如杨,赤华,其实如枣而无核,其味酸甘,食之不疟。食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于海。有兽焉,其状如狼,赤首鼠目,其音如豚,名曰猲狙(gēju),是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