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邑。 位于高柳以南,治水以北的一座小城。 自从赵佗得知匈奴已经南下后,便立刻率军渡过治水,往平邑进发,以免此城被匈奴人劫掠。 平邑城中的代人,在听闻代军惨败,代王被擒的消息后,立刻打开城门向秦军投降,十分的配合。 如今平邑城外,黑旗飘扬,秦军营寨连绵不绝。 在赵广率领后军抵达后,城外军营共有秦国战卒四万五千人,辅兵万人左右。 剩下的士卒则分别驻守在代城、安阳等城市,保证当地的治安和秦军的后勤。 主帅营帐中,赵佗正看着桉上的简牍。 这是蒙恬部的斩获和军功报告,由各级军法吏核实无误后送到他这个主将手中,进行最后的确认。 等到赵佗也确认无误,便可将低级的爵位下发,五大夫以上的高级爵位,则需要派人送到咸阳去,由主爵中尉和邦尉来处理。 “蒙恬这次擒获了代王赵嘉和燕国太傅鞠武,再加上最后的覆灭代国之功,足以让他升级为左更了,苏角这次升级成左庶长也没问题。” “可惜啊,让那燕王给跑了,否则苏角连擒双王,说不得大王一个高兴下,让他升到右庶长。” 赵佗惋惜的叹了一声,确认完功勋无误后,交给一旁的丽商,让他派人千里加急送回咸阳。 这不仅是为将士们表功,更是让大王高兴,也好知道他赵佗此战胜利之速。 就在事情刚处理完时,有短兵在门口禀报道:“将军,那代王醒了,嚷着要见将军。” “赵嘉要见我?” 赵佗皱了皱眉。 代王嘉被燕王喜脚踹下车后,不仅当场摔得满脸是血,更被狂奔的马蹄给踩断了腿,伤势不轻,如今被安置在平邑城中养伤。 想了想,赵佗还是起身,前去见那位代王。 平邑城的一处宅邸中。 屋中飘荡着一股草药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赵佗走了进去,一眼便看到榻上躺了一个男子,大概三十多岁,脸色有些苍白。 听到脚步声,他转头看过来。 与赵佗四目相对。 代王嘉。 “赵佗见过代王。” 赵佗平静开口,拱手行了一礼。 代王嘉直直的打量着赵佗。 “你可真是年轻啊,今年才十九岁吧?” 赵佗点了点头。 代王嘉神色复杂起来,说道:“你的战绩我听过,伐燕灭魏,两入荆楚。背水一战,败楚司马,更阵破项渠、项燕,深入越地擒获楚王,你之所为可称当世名将。但你赵佗也是我赵氏子孙啊,乃忠良之后,为何要去帮秦人?你可知秦赵世仇!” 赵佗来之前就猜到代王嘉会说这些话,澹澹道:“秦国没有昏庸之君,也没有奸佞之臣,更没有杀我父母的仇恨。且秦国之君亦是我嬴姓之亲,我为何不能帮秦?” 听到这话,代王嘉苍白的脸上浮现血色。 他心中所有的怨恨涌了出来,低吼道:“你说的没错,你到秦国去,不是你的错。都是赵迁那蠢货宠信郭开,方才杀了你父,你去秦国亦是应当。可恶啊,赵迁夺走了本属于我的赵国!” 代王嘉又抬起头,希冀的盯着赵佗,问道:“若是我的君位没有被赵迁夺走,我没有杀你父母,你赵佗定然会帮我的吧。有你和武安君联手,秦人必定不能灭我赵国!” 赵佗怜悯的看了他一眼。 这又是一出废长立幼的狗血事。 赵嘉 是赵悼襄王的长子。 他本是赵国太子,名正言顺的赵王继承者。 可惜其父赵悼襄王后来又宠爱一个倡女,并立其为后,生子赵迁。 子凭母贵下,赵悼襄王便废了赵嘉的太子位,改立赵迁为太子。 后来就成为那位宠信佞臣郭开,冤杀武安君李牧,终至于亡国的赵王迁。 所以赵嘉一直耿耿于怀,如今都已经被俘,成为秦人的囚徒,面对赵佗,他还是念念不忘他那被夺走的赵王之位。 赵佗笑了笑,说道:“秦并天下,乃是大势,纵使代王昔日能继赵君之位,也不过是替代赵迁的位置罢了。” 战国末期,秦国不管是版图国力,还是君主、臣僚、将领、士卒,全都远胜于山东六国。 昔日六国有信陵君、春申君这般合纵名将,尚且无法与秦相敌,更别说如今剩下的一群歪瓜裂枣,拿什么和秦国打? 说着,赵佗转身离去。 耳边听着赵佗无情的话语。 赵嘉怒道:“赵佗,你枉为赵氏子孙!” 赵佗止步,回头。 他冷冷道:“若真是赵氏子孙,就不会答应献诸夏之土,赵氏之民给匈奴人。更不会帮着那群蛮夷劫掠自家的子民和城邑,就这一点,也配称为赵氏子孙吗?” 赵嘉浑身一颤,想到他在安阳时,亲眼看着那些匈奴人劫掠自家子民,他却不敢阻止的场景,不由满脸通红,低头不语。 赵佗摇了摇头,走出门外。 他这一次来见赵嘉,便是彻底了断与昔日赵国的联系。 赵氏之国,亡在了他赵佗的手上。 想来日后会有很多人拿此来抨击他吧。 说他身为赵氏子孙,却亲手覆灭赵氏社稷,背叛了自己的祖宗。 赵佗走到屋外,抬头见天上阳光灿烂,落在他的脸上,暖意滋生。 这个时代的人,注定没多少人能理解他。 甚至到了后世,定然还会有人以此来批判他。 但赵佗并不后悔。 他是“大一统”的坚定维护者。 在他眼中,这九州天下,必须一统。 “只有统一,才是真正的大义!” “至于日后可能发生的祸患,我亦会尽力去改变。” 赵佗低声自语,再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 在见完赵嘉,从平邑城中出来后,赵佗得知了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 出使高柳的丽食其回来! 赵佗立刻率领亲信,前去辕门外迎接。 数辆马车奔驰而至,片刻后停靠在辕门外。 “先生回来了。” 赵佗开口迎接,不过当他看到从马车车舆里爬起来的丽食其时,不由惊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咦,酒徒的脸咋比女子的大腿还白?” 黑臀也睁大了眼睛问道。 丽食其苦笑一声,张嘴想要说话,却只听“呕”的一声,他对着众人喷出一股难闻的酸臭气。 “兄长。” 丽商忙上车,将丽食其扶下来。 这时,大家才发现丽食其走路都是一瘸一拐,要不是丽商相扶,恐怕得软在地上。 “匈奴人的马奶酒……我高阳酒徒不是对手啊。” 丽食其手搭在丽商肩膀上,走到赵佗身前,长叹一声。 原来他自从在单于帐中喝完那杯马奶酒后,没过多久就感觉身体不舒服,上吐下泻,从高柳回平邑的路上,遗失七八次,肠胃中的东西更是早被吐了个精光,虚弱到了极点。 “他母的,那些匈奴人该不会是在酒里下毒吧?” 黑臀叫起来,众人大惊失色。 赵佗却若有所思,感觉丽食其这症状有些像后世所说的乳糖不耐受。 或许是匈奴人酒里的马奶分解不完全,让其承受不住。也或许是不干净导致的腹泻。 他止住众人的惊慌,让丽商扶丽食其去城里休息。 丽食其也算意志坚定,在离开前,坚持将此行的结果向赵佗汇报。 赵佗听完,点头道:“先生此番与匈奴定下约定,又带回陈馀,可谓大功一件。日后我定为先生请功,不过如今还是以身体为重,先生去休息吧。对了,要多喝热水哦。” 嘱咐完丽食其,让短兵将其扶着离开后,赵佗的眼中闪过兴奋之色。 “匈奴人果真见利忘义,和南方的越人如出一辙。只需一些粮食珠宝便可将那燕王买到手。只要燕王到手,接下来没了顾忌,便可任由发挥了。” 赵佗对身侧短兵道:“去后军赵广处,让他将粮食和布匹之类准备好,明日就将燕王买回来。” “唯。” 短兵领命下去,众将也兴奋起来。 之前攻破代城,府库里的珠玉布匹有不少,足以作为换取燕王的钱财,所以此番交易,对秦军来说基本没有压力。 暂将燕王之事放下,赵佗眼中再次有冷光闪过。 他想到丽食其此行带来的意外之喜。 陈馀。 这个亲手刺杀了秦国使者、齐国相邦,还策划了刺杀郡尉屠睢,甚至是刺杀他赵佗的家伙,早已被赵佗记在了心中的黑名单里。 “以前也没听说这陈馀精通刺杀之术啊,是受到我的影响?还是说司马迁写书的时候忽略了陈馀的事迹?” 赵佗心里想着,大步向前走去。 丽商已经带着短兵,将后车上那个被捆的严严实实的男人给拎了下来。 见到陈馀手脚并在一起不能动弹,只能昂着脑袋怒视自己的一幕,赵佗笑了。 “你便是大名鼎鼎的刺客陈馀吗?” “呸!” 陈馀张嘴,将一口憋了老半天的浓痰向着赵佗吐来。 赵佗反应及时,身子一侧,便躲了开去。 “竖子!” 黑臀、丽商、卢绾等跟着过来的将领顿时大怒。 黑臀更是暴躁的上前,一脚狠狠踹在陈馀的脸上,踢得他在地上滚了一圈。 陈馀抬起头,吐出一颗混合着血水的断牙。 他对着赵佗怒吼道:“赵佗竖子,你杀我兄长,我恨不得食尔肉,寝尔皮,亲手将你的脑袋割下!惜哉那赵说孺子无用,若是我亲自出手刺杀,早已让你身首异处!” 眼见陈馀无能狂怒,赵佗摇了摇头,说道:“你之所以恨我,是因为我杀了张耳吗?” “然也,我与耳兄,乃是刎颈之交,视同生死。你们这些秦军杀了吾兄,便如同杀我,我自是要拼尽一切,与你们复仇!” 刎颈之交? 赵佗神色怪异。 张耳陈馀确实是刎颈之交。 但他如果没记错的话,历史上这两人可是最终反目成仇的。 陈馀还亲自率兵打的张耳败走。等到刘邦招揽陈馀的时候,陈馀甚至还说“汉杀张耳乃从”这种话,使得刘邦只能伪造了一个张耳的人头给陈馀看。 如今因为他赵佗的掺和进来,使得张耳早死,反而还成就了陈馀的“义气”,这让赵佗感觉十分古怪。 不过赵佗想到从代城听闻,这陈馀不仅策划刺杀他的事情,还跟着燕王喜劝说代王嘉投靠匈奴,甚至最终他陈馀也确实投靠匈奴的事情,不由从心中生出了厌恶感。 赵佗怒道:“你为兄长复仇,我无话可说。但你身为诸夏之人,不该劝说赵嘉投靠匈奴,更不该自己也去勾结胡人。顾小节而无大义,你陈馀,不过一小人耳。” “哈哈哈,勾结胡人算什么,只要能为耳兄复仇,杀你赵佗,并给秦国造成破坏,我陈馀还有什么做不得。只可惜那些胡人短视无目,为了小利而卖我,这才落在你赵佗的手上,否则你能奈我何?” 陈馀大笑道:“不过我陈馀今日纵是死,亦是天下间传颂的英雄豪杰。” “我刺杀秦使,引发秦楚大战,使得秦国丧师二十万,惨败而归。” “我刺杀齐相,引得齐国出兵,近乎改变天下大势,若非齐人无能,这天下局势早已被我扭转。” “我陈馀一人,以一己之力而操控天下局势,这般刺杀之能,自古以来之刺客,何人能与吾相比!” “专诸、聂政之流可与吾比乎?” 陈馀慨然到此处,又不由声调转沉,死死盯着赵佗道:“可惜啊可惜,我陈馀没有亲手杀死你的机会。若能杀死你赵佗,我陈馀这一生,也算是无憾了。” 赵佗面无表情。 这陈馀已经血气上头,和其说话没有意义。 相比于代王嘉、燕太傅鞠武等需要带回咸阳的俘虏,这个陈馀的生死,赵佗根本不需要考虑。 为免夜长梦多,还是先杀为好。 赵佗吩咐道:“拖下去,枭首。” 身侧,立刻便有短兵抓住陈馀,往外拖去。 陈馀用那双发红的眼睛盯着赵佗,叫道:“赵佗,我与你……呜呜呜……” 一个短兵脱下满是汗臭的鞋履塞进陈馀的嘴中,阻止他的话语,和袍泽一起将其拖了下去。 赵佗默默注视着这一幕,心中暗暗数着。 “韩王韩成,赵王赵歇,常山王张耳,代王陈馀……” “秦末王侯,第四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