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人类无法直视命运吗?
老板娘谢丝塔将两人送到旅馆的门口,然后又为他们解除了妖精的魔法,于是在这个偏僻的小公园里,无人欣赏的古老悬铃木下,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两个人影。 身材略显瘦削的年轻人得以用原本的姿态回归尘世,却被头顶落下的阳光一晃,眼前有些模湖。他抬手遮住了一道白金色的光柱,微微仰头,凝视着枝头掌状分裂的叶片,在那些血管似的透明脉络间,寻找过去的痕迹。 难以想象,昨日还无比遥远的漫天星辰,今日忽然触手可及,在那粗糙的棕褐色树干表皮上,依稀能找到远古山脉蔓延伸展的痕迹;脚下的草丛,曾是一片神秘幽邃的原始丛林,覆盖厚重甲壳的怪兽在其间成群结队地飞过,羽翼的嗡鸣声犹如老式螺旋桨的鼓噪,给人一种燃油飞艇般的压迫感,如今却只覆盖着枯黄的落叶,掩住了下方无数条通往秘境的林间小径。 生命同时伟大,同时渺小。 收回视线,林格视线微偏,询问身旁的少女:“现在就走?” 圣夏莉雅轻轻点头:“恩。” 于是他们便离开了公园,向着舍瑞尔大街外走去。无需担心迷失方向,因为在年轻人的手指间,正有一条金色的线缓慢流淌而过,飘向直觉以外未知的世界。它是指引前路的道标,也是象征命运的轨迹,但除了林格与圣夏莉雅以外,谁都无法看见它的存在。 沿着这条线走下去,便能得到答桉。这是圣夏莉雅的原话,但是当林格问她,线会延伸多远时,少女的回答却是我不知道。 “人的命运是无限的。”她用轻柔舒缓的声音告诉林格:“有的时候,即便死去,他们的命运也会接着延续,缠绕在人们念诵名姓的唇齿之间,偶然闪现的记忆碎片里。因此,摩律亚人的箴言常说:不可直视命运。他们已窥破了世间的规律,只是尚保留着原始的敬畏。” 她的声音混在了街边水渠潺潺的流水声中,一只似螳似兰的昆虫正站在浮莲的叶子上饮水,翅鞘末端沾上了几滴透明的水珠。小羊站在水渠边与它对视,忽然咩咩地叫了两声,叫声惊醒了莲叶下的一只银链鱼。 林格因少女的言语想起了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那时他便将牵着羊羔的圣夏莉雅误认为是性情古怪的摩律亚人,后来匆促瞥见她青色发丝下的银色尖耳,才知道并非如此。 只是没想到:“原来你对他们的传统如此熟悉。” 少女道:“我曾有幸与他们之中最年长的占卜大师交流,从中受益许多。”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林格看了她一眼,“你是个银精灵。” 而摩律亚人虽然是个古怪神秘的民族,始终在流浪的道路中,被不少人视为带来灾祸的怪物,但究其根本,依然是人类的一员。 “这并不奇怪,因很久以前,人类与异类的联系始终紧密,有时甚至不分彼此,摩律亚人只是继承了祖辈们的记忆而已——相比你们来说更多的记忆。” 人类与异类联系紧密,甚至不分彼此? 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至少在林格所学的历史中,没有任何一段描述如此提及,甚至连些微的暗示都没有。或许得到故老相传的民间逸闻中寻找,才能发现些许痕迹。 林格忽然问道:“你说很久以前,究竟是多久以前?” 圣夏莉雅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眼中浮现出一丝怅惘,她轻声呢喃:“抱歉,我忘记了。” “所以。” “我不知道。” …… 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间随意漫步,寻找隐藏在路边花园、社区公园、窗下花坛、路边灌木……间的自由与生机,历来是罗斯廷市最富传统的一项活动,尽管报纸杂志上将其称之为“午后闲暇的散步时间”,但本地人更乐意用“一次新鲜的冒险”来形容其性质,这或许昭示着近在迟尺的索森山脉对城市居民的影响,某种文化已根植在骨血之中。 在米德海尔公园写下诗句的诗人德·塞瑟尔便说道:“……当我站在这无尽耸立的行道树下时,时常感觉自己犹如开拓时代的冒险者们,正要深入人类所未知的地带,完成由本能赋予的伟大使命……” 十个世纪以前,罗斯廷市的旅舍行业为何如此发达?因为当时正是开拓浪潮席卷西陆的时间,每个人都在《开拓法令》的号召之下,狂热地涌向那些人类尚未踏足的幽林、峡谷、沼泽以及荒原地带,追逐肉眼可见的财富或虚无缥缈的荣誉。 索森山脉也未能够从这股开拓的热潮中置身事外,山中丰富的物产:包括草药、矿物、树木、野兽……对于某些人来说,实在是天生就为了被人类占领而存在的。 于是,在那段时期,罗斯廷市的城市边界向山的方向迈进了三百余里,导致原本放牧羊群的区域被冒险者的帐篷、临时的旅舍与林立的楼房取代,牧羊的少年们不得不驱赶羊群前往更加遥远的原野,犹如驱赶着一大片灰白相间的云朵飞向天空的另一头,从而使现在这批羊群的祖先失去了世代传承的故乡。 尤其需要注明的一点是:直到开拓时代结束,人类依然未能完全征服这道庞然的山脉,仿佛它是露出海面的一座冰山,深不见底。 到了如今,对未知事物的探索,渐渐被艺术灵感的激发所取代。记得我曾经说过,罗斯廷市的“繁荣”与“茂盛”,实质上也可指代艺术上的“繁荣”与“茂盛”,因为优美的自然环境对于那些有志于探索人类美学经典的艺术家们来说,正是天然合适的创作场所。他们受到灵感的邀请,自发地聚集于此,赋予了罗斯廷市另一种超然的面貌。 也可称呼它为:剧院、乐团、作家、吟游诗人、喜剧演员与街边艺术家的城市。 “这位先生,能否打扰您五分钟的时间,让我在这幅肖像上留下您的姿容呢?这是免费的,不会向您收取任何费用……” “抱歉,我赶时间。” 林格直接拒绝了这位街头画家的提议,使他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失望的表情。 圣夏莉雅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直到那画家离开后,才忽然对林格说道:“第四次。” 这已经是林格第四次被街边的流浪艺术家搭话了,其中两次是想要给他画肖像;一次是邀请他去附近的咖啡厅里听一场免费的音乐会,其实也就是民间乐团的私人聚演;还有一次是一位来自白色城邦共和国的诗人,颇为自信地请他品鉴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作品,这熟悉的句式让林格的脑海中陡然浮现出酒保小姐的面容,于是婉言拒绝了。 “你很受欢迎。”圣夏莉雅就自己肉眼所见的事实做出了判断,因为街道上的其他行人被搭话的频率确实比林格差很多。 大约是因为,眼前的年轻人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吧,而大部分艺术家恰好都痴迷与众不同的风格,哪怕是这些还未功成名就、只能向街边行人寻求认可的“半道者”也不例外。他们的梦想还是进行时,却已看到了梦想被赋予成果后的姿态,因此眼里都是憧憬与希望。 那么,追求梦想的人从林格身上看到的与众不同的事物,又是什么呢? 圣夏莉雅还未想明白,便听见年轻人澹澹地回了一句:“实际上,你比我更适合出现在他们的画像中。” 要说与众不同的话,明显是这位牵着羊羔的少女更加与众不同。 可是,却没有一个人与她搭话。 因为。 “普通人是无法看见我的。”圣夏莉雅轻声道:“正如他们无法直视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