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桑海城。 弄玉终于心有忐忑地,站在了小圣贤庄所在的山脚下。 陆言在这个世界没有亲人长辈,荀夫子是他的老师,陆言的冠礼也是他老人家主持的。 对于弄玉来说,亲自见荀夫子,心下总有些乱惶惶的。 更不用说,她还猜想过,那个隐藏在黑暗中千年的罗网组织背后,就有荀夫子的身影。 与弄玉一同前来的,还有具霜和一方。 二十多年以前,具霜和一方在颜路的面子下,得以住进小圣贤庄。 当时具霜刚刚生下阿言,需要修养,一方也要治疗妻子魏纤纤,那段日子,可以说是承蒙小圣贤庄收留。 另外,颛孙循和松珑也跟着来了。 颛孙循是儒家后辈弟子。 松珑则是,…… 小圣贤庄如今没有什么人气,绝大多数儒生都受益于伏念的决定,跑到帝国做官去了,这里仅仅成了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故所。 荀子依旧几十年如一日,居住在曾经的竹林小屋。 这些年也有很多人试图拜见他这位大宗师,但全无一人得见。慢慢的,后来就没有人来了。 弄玉踩过软泥上的竹叶,双眼打量着小径两边幽深的竹林,不禁连连赞叹:“不愧是荀夫子的居所,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只走了一小会儿,他们便来到竹屋的院门前。 弄玉摘下遮掩面容的斗笠,两手整了整衣服,又看向具霜,“姐姐?” 具霜樱唇一抿,微笑着点头。 弄玉于是定了定心神,正色走向竹门。 “已故学生陆言之妻,弄玉,请见荀夫子。” 竹林枝叶摇动,“沙沙”的声响叠出层层清音。 吱~ 竹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容貌俊秀的青年。 他礼貌地向弄玉行礼,然后说:“师叔祖多年前就说过,概不见客。几位客人,请回吧。” “不用,让她们进来吧。” 后方一个声音飘来,所有人都为之一愣。 “是,师叔祖。” 青年第一时间回身对着虚空拱手,再转回来对弄玉说:“客人,请进,师叔祖有请。” “多谢先生,请。” 弄玉回礼之后,悄悄目视具霜和一方,眨了眨眼。后者二人也是各自对视,心照不宣。 “又能见到荀夫子么,呼~” 颛孙循喘息了一口气。 他还是十七八岁的时候,跟在师父后面拜见过荀子,那个时候年轻,对这样的大宗师感触不深。 现在年过四十,自己的学识、武功均已成熟,经历的世事越多,才越发地感受到,天人境大宗师的分量。 也终于理解了,当年荀子曾臭骂子张派“贱儒”,师父却丝毫不恼怒,并时刻自省,还叮嘱自己“达者为先”“尊师重道”。 颛孙循站在原地想了想,伸手把自己今天特意弄得齐整的礼结拆开,重新打歪,又把阙疑剑斜插在腰间,这才满意地舔了舔嘴唇,赶紧跟上队伍。 见到荀子的时候,他老人家正在院子里面打拳。 很像那种公园里打太极拳的老大爷,动作舒缓,没有一丝一毫的风劲,更没有半点内力痕迹,完完全全的一个普通老人。 “晚辈弄玉,见过荀夫子。” “晚辈具霜,见过夫子。” “晚辈儒家子张派,颛孙循,字子蹈,见过荀夫子。” 三个人,行礼招呼个个不同。只有最后的一方和松珑,两人都没有加称呼,只抱拳说了一声“见过荀夫子”。 “嗯~” 荀子拖着长长的应声收拳站好,转头把她们五个人一一看过,最后目光停留在弄玉身上,没说话呢便先叹一口气。 “唉,这样也好。即便你不来找老夫,老夫也会派人去找你。” “找,我?” 弄玉有些意外。 “陆言的计划瞒得过他人,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我。这个跨越十年的布局,到了收尾的时刻,他本人却不知所踪,老夫唯一可找的人,自然就是你了。” “荀夫子,夫君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妙,……” 弄玉将自己在琅琊行宫与东君陆言交战的过程说出,想问荀子这样的天人境是否清楚陆言身上发生的变故。 而荀子不负众望地,背负着双手闭上眼睛,叹息道:“他终究还是没能过这一关。” “夫子,你!” 弄玉喜不自禁,瞥了一眼身边的具霜,激动地追问:“夫子,夫君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有办法让他恢复。” “这件事说来话长,还要从二十多年前,老夫第一次认识陆言谈起。” “什么?” “呵呵。” 荀子伸手捋着胡子,悠哉地走了两步,“当年我在决定收他为弟子之前,与他有过一次谈话,那时我就知道,陆言,根本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 “什么?不是,这个世界,这,这是什么意思?!” 颛孙循被突然这么的给说懵了,直接惊叫出声。 在场其他人全都表情诡异,一双双眼睛幽幽地盯着他。 他嘴巴狠狠地吞咽了一下,尴尬地反问众人:“你们,对这种消息,一点都不震惊吗。” 震惊个头,这里所有人都知道陆言来历乃是“天外”,只有他一个人至今蒙在鼓里。 “咳咳。” 荀子严肃地咳嗽一声,将话题给拖了回来,“后来他成了我的弟子,在我这里学习,其实,我也从他身上,看到了更多的未来可能,因此在天人合一的领悟上,走得更加深远。” “陆言原本的世界,我不得而知,但我能够确信,在那个世界里,陆言身为人的恶劣的一面,被长久地压制着。 不知什么原因,他来到了我们的世界,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压制他的恶念。武力、权力,能够帮助他将任何恶念付诸实施。” “君子之谓慎独,在没有任何人、任何限制的情况下,依旧会恪守德行。” “陆言一方面迅速地变强,另一方面又时刻在提醒,没有限制的自己,能力越强,就越有可能造成可怕的破坏。” “在他身上,善的力量、责任的意识,始终过度地压制着恶,以至于,陆言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否定了自己人的本身。” “他否定了自己人的本身,又怎么可能真正踏足天人合一之境。说实话,像他这样别扭的人,老夫这辈子能见到,也算是开了眼界。” 弄玉的心被揪了起来,眉尖紧蹙,牙齿在红唇紧咬留下印痕。 屠龙的少年,终成恶龙。夫君你,在否定你自己……松珑先生和师父说得也没错,高道德感,夫君你是自己把自己给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