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六经 莫愁湖上,小雪纷纷。 湖畔阁楼中,四人拥炉火而坐,姜星火开门见山道:“这些日子之所以未曾来寻孔公,乃是国朝诸事实在繁杂,今日湖畔一晤,见湖面宽广、白雪皑皑,心中亦是有几分遁脱囚笼之感,有些话说起来,倒也敞亮今日是来借孔公之名的。” 孔希路听后,心下倒是了然,自己既然是威孚海内之望,乃是儒林的泰山北斗,那姜星火有所图方才正常,若是一无所图,反倒说不过去。 毕竟对方拿来做交换的,正是他真正能用以开宗立派,乃至青史留名的东西。 但孔希路毕竟是南孔家主,一举一动,既要看自己心意,也同样要顾全家族,而姜星火乃是变法派的旗手,从实际角度上,是与保守的程朱理学相冲突的。 故此,若是姜星火有什么特别过分的要求,孔希路的内心里,还是会有所权衡的。 “咳咳。” 这时候,一直在角落里隐身的慧空走了出来,他的手向怀中伸去,摸出了一本小册子。 “这位乃是大天界寺的慧空禅师,一向喜欢钻研医术,对于医术有些自己独到的见解。” 高逊志看了看,此人已经强壮到冬天都只穿露出一条胳膊的僧袍,再看了看对方一身的腱子肉.不,是脖颈连接处都练出肉眼可见的强劲肌肉。 高逊志此时的脑海有一点混乱,可能是由于过度饮酒导致的,但不管怎样,他都很难把眼前的人,跟“精通医术”联系在一起。 高逊志人品很好,但他不是一个酒品很好的人,这时候脑子里奇怪的思绪四处飘飞,然后竟然打着嗝伸出了一只手:“嗝给我看看。” 姜星火看着高逊志,笑道:“高太常可是醉了?” 高逊志摇了摇头,只道:“人又非清心寡欲的圣贤,偶尔喝两杯,助助兴,哪里会醉呢?” 看着应该不会把东西掉火锅里,高逊志这番表态,姜星火也就放心许多,随即将那本慧空递过来的小册子递给高逊志。 慧空重新恢复了隐身状态。 高逊志接过小册子,翻阅了片刻,脸色逐渐涨红,然后他猛地抬头:“这你.” 姜星火微微一笑,自顾自地斟了杯酒,可惜这几人喝的太猛,酒杯都倒不满,酒坛子就空了,于是他仰首将酒水灌入喉咙,然后又从旁边的柜子里取了坛美酒。 高逊志则看着这小册子,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的双手都在颤抖,然后缓缓站起身来,双腿都有些发软。 ——这玩意对他来说,也太恶心了。 他看着角落里的慧空,一字一句的问道:“你是说,人体里面骨骼、五脏六腑是这样?” “当然。” 慧空点了点头:“贫僧解剖了很多,都这样。” 高逊志嘴唇蠕动了半晌,终究没吐出一个字来,最后颓然跌坐回椅子上。 他看着手中的小册子,一时间觉得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还挺烫手。 于是,高逊志赶紧丢给了坐在另一侧的曹端和孔希路,自己又要喝起酒来。 姜星火又倒了一杯酒,端起来,送到高逊志面前:“来,高太常,喝一口,驱驱寒气!” 高逊志心中思忖:“哪有什么寒气?怕是邪气还差不多。” 他接过酒水,却不知为何,一想起小册子里面人体解剖的景象,顿时便趴在桌旁,对着下面的痰盂呕吐了起来,不知是卡了还是怎地,一张脸憋成酱紫色,姜星火拍了拍他后背,方才顺了过来。 这一幕落在其它两人眼中,却是不免有些惊诧了。 曹端接过来,很尊老爱幼地放在了桌子中间,给孔希路翻阅,但没翻阅两下,曹端就觉得有点受不了了。 原因无他,慧空这手绘实在是太栩栩如生了,还进行了上色。 古代有人体经络图,但这种人体解剖图,肯定是没有的,属于谁都没见过的新活,而且古人读书很少读医书,即便是读了,也是纯文字的,学习经络、草药这些,去了解五脏六腑和骨头的具体位置的人,微乎其微,更别说连血管都画出来了。 所以乍一眼看去,就跟把人扒了皮详详细细地放到面前似地,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还是尺度过大了。 事实上在姜星火的前世,华夏直到清末时期,也就是十九世纪初,才有传教士带来已经发展的相对完善的解剖学,解剖学领域的教科书也因此传入中国,基本跟后来鲁迅手绘的那种人体解剖图差不多,但中文版的解剖学书籍,则要等到1851年,由英国传教士合信与中国人陈修堂合译,出版了解剖生理学著作《全体新论》。 正因如此,这种东西确实很难被这个时代的人所接受,哪怕是跟普通人比,相对有医学常识的大儒。 “嗤。” 伴随着一声沉闷响声,曹端也开始趴在地上干呕,那种画面他简直不愿想起,现在一想就浑身发冷。 坐在外侧的姜星火起身拍了拍他肩膀道:“后面还没看呢.” 出乎曹端和高逊志的意料,孔老头子反而是对此忍耐力最强的。 其实想想也就不奇怪了,孔希路每天在显微镜下研究的东西,肯定有比这个更恶心的.应该是早就锻炼出来了。 孔希路耐心地翻阅完,然后放下小册子,说道:“医书有言五脏六腑位置,骨骼虽然没有说明的太详细,但想来也与这大差不差,国师是打算让我以‘体物’,不,‘体己’的名义来推广这人体的医学吗?” 其实孔希路从他的本心来说,对于骨骼、血管、内脏这些的构成,并不太感兴趣,因为严格地讲,这属于医学范畴,跟显微镜下的细胞、微生物这些,是完全截然不同的两个领域。 孔希路之所以沉迷于此,是因为这世界上所有有生命的物体,放在显微镜下都是有细胞存在的,对于孔希路来说,这是普遍存在的微观规律,只不过不同的生命体和统一生命体不同部位的细胞可能各不相同,但这东西,跟“理一分殊”的道理是一样的,不影响什么。 换言之,孔希路在乎的是能真正通过“体物”来参透万事万物本源的“理”的手段。 至于人体啥样,他不太在乎,因为儒学负责是君子求诸己心,医学才负责求诸己身,就算放大了说,他研究出了“体己”,也没啥用,不是能通用于万物的本源道理,所以他有些兴趣缺缺。 但如果仅仅是这个,孔希路还是愿意帮忙的,毕竟姜星火好像也没有要求自己做过什么,这虽然有些惊世骇俗,但说到底,并不是违反什么儒家原则的事情,儒家根本不管这玩意。 姜星火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推广人体解剖学,这种东西如果他想推广,根本用不着请动孔希路,他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姜星火从袖子里拿了张纸出来,递给孔希路。 孔希路神色一凝,展开看来是一段话。 “凡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理有未穷,即知有不尽,若能穷理有据,则不论何人言之,皆当信之,盖人同此心,而心同此理,固不得异其人,而并异其理也。夫医学一道功夫,甚钜关系非轻,不知部位者,即不知病源,不知病源者,即不明治法,不明治法而用平常之药,犹属不致大害,若捕风捉影以药试病,将有不忍言者矣。经世致用,亦同此理” 孔希路多聪明的人,看到“经世致用”这四个字,就已经基本明白姜星火打的是什么幌子了。 说白了,人体解剖学虽然实用,能救人,能让人了解人体的奥秘,但对于姜星火这种位置的人来说,还真没那么重要。 姜星火最需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让帝国在方方面面向着自己设计的方向前进。 而对于思想界来说,姜星火要做的,无非就是让思想界转向“探寻究理,经世致用”八个字而已。 那么儒家怎么实践这八个字? 答案也不复杂,用另外八个字来实践。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现在既然已经用复兴的心学和实学,破坏了理学一家独大的地位,那么接下来,当然是继续加大对理学优势地位的破坏。 什么破坏是最有威力的? 要知道,堡垒永远都是从内部攻破最容易。 所以姜星火打的主意,就是说服这些刚刚在“古今王霸义利”三辩中名扬天下的大儒,让他们帮忙破坏理学.这听起来是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姜星火却早有计划。 姜星火笑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尚且不提,就说这读书一事,六经之中义例文句精粗微显可谓是参杂纷烦,又比真的处理国家政务,要简单多少?我看未必!而既然六经繁杂,百思未必能通,那就有通经致用的必要了。” 曹端的粗眉微皱,开口问道:“通经致用,又是怎么个说法?” “自然是由朝廷出钱,延请大儒,修订六经之注,以为后世准则。” 姜星火这话说得轻巧,但这话一出,其实事情就成了三分之一了。 为什么? 钱不钱的其实不重要,就说这件事,那就是多少大儒抢破脑袋都想承担的任务? 这可是给国朝修六经集注! 这可是要流传后世成为无数读书人所学标准的! 站在角落里隐身的慧空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眼前的这三位大儒神色有些变化。 他对于儒学的理解,还处于比较粗浅的皮毛阶段,但慧空也知道朱熹能配祀孔庙,凭的就是他理学集大成者的身份,那么朱熹的思想是通过什么体现的?《四书集注》。 《四书集注》全称为《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做的批注,它既是读书人的教材,也是科举考试的标准,科举答题的答案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在眼下的大明,地位很高。 可但凡是对儒学理论体系有些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六经”是高于“四书”的,更何况四书里的《论语》、《孟子》本不是经,《大学》、《中庸》一开始更仅仅只是《小戴礼记》中的两篇。 朱熹对此是怎么解释的呢?朱熹自己也说的清楚,“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之言,然后及乎六经”,朱熹把他注释的四书比作“熟饭”,也就是拿来就能果腹充饥,而六经则是“打禾为饭”,意思就是把禾苗拔下来做饭.在理学的演进中,一开始二程是将四书看做学习六经的阶梯的,朱熹承认这一点,但是他通过掌握相对更容易学习的四书的注解权,在经书学习中夺取了六经正统的教育地位。 《四书集注》是朱熹钻研一生构建的完整理学思想体系,因此,朱熹反复强调掌握了《四书集注》就奠定了理学思想的基础事实上,朱熹的《四书集注》当然是一部相当厉害的作品,但要是说这就是儒学的唯一解释,那也是扯淡,至于他的弟子吹嘘的“故愚谓《朱子语类》与《四书》异者,当以《朱子语类》为正,而论难往复,《四书》所未及者,当以《朱子语类》为助”,更是纯纯的往朱熹脸上贴金。 给六经做注,毫无疑问是比给四书做注,工作量更大,也更加煊赫荣耀的事情。 四书尚且可以一个人穷其一生来做,但六经这种体量,涉及到考据、对比、研究,就跟修《永乐大典》是一个概念,没有国家出大钱,组织大量的人力进行,是不可能完成的。 一个人,或是一个书院来做这件事,想都不要想。 而参与这件事,哪怕是挂个名,那都是跟修《资治通鉴》在编撰组上留名是一个概念。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由孔希路来发言。 “六经不是那么好注的。”孔希路言简意赅道。 六经当然不好注,但不好注的是六经本身吗?不好注的是统治者需要他们怎么来解释经义! 姜星火明白孔希路的意思,他对此自然是有一番腹稿的。 “通经致用嘛,包含两个方面的意思。” “第一个方面,是经学义法,也就是通过给六经做注,来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重整经学的整个体系,以资时下取法。” “第二个方面,则是治经之法,也就是治学方法。” 这句话姜星火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姜星火主张什么治学之法?自然是实践出真知那套。 高逊志此时已经有些醉意了,但听闻此言,还是颔首道:“研究经学最忌讳不得本原而务循支离,实际上,若是儒学是一本书,六经就是大纲,儒学若是一棵树,六经就是根本,其余诸如四书之类的支流余裔,不过是因缘而生罢了,若是正经研究经学,那就必须得确立主旨,探骊得珠,此后解经便如利刃切肉,迎刃而开也。” “便是这个道理了。”姜星火趁热打铁道,“儒家伦常义理百世可知,而《六经》同出一源,其宗旨、大义、礼制,皆相同,而其体制、文字,则诸经各自不同.跟这本小册子里画的骨骼结构图,又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做学问,不找主要的骨头,而去寻旁边的小骨头吗?” 曹端有所触动,但仅仅是这些的话,对于他们来说恐怕还不够,因为巨大的利益面前,同样存在着风险。 他们必须搞明白,姜星火让他们来发表的文章,到底要做什么。 而这里面的关键,不在于姜星火说的第二方面的治学方法,而在于第一方面说的“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 嗯,燕国地图铺了半天,这是终于露出匕首来了。 姜星火口中的“制度”,当然不是通常含义上的政治制度。 事实上,按朱熹的理解,也是这个时代对于制度最标准的理解,一共有两类,其中《周礼》为一类,即“礼之纲领”,而《仪礼》和《礼记》则是另一类,即“仪法度数”。 看起来很奇怪吗?为什么都是礼仪? 这并不难理解,礼部为什么是六部里名义上排名第一的部? 在封建王朝时期,礼仪是社会活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方式与规范,制度在国家政治与社会规则的纲领与枢纽,二者互为表里,礼仪就是制度,制度就是礼仪。 而义理和制度之间,联系同样非常密切。 孔希路这时候还是没有拿定主意,这种大事,并非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若是姜星火没有一个完备的计划,就要他以南孔家主的身份来做六经新注,哪怕是他,对此可能产生的后果,同样也是心里没底。 孔希路看着姜星火年轻的脸庞,缓缓说道:“盖制度者,经史之枢纽,圣贤精理奥义之所由见,而世界盛衰治乱所从出也,六经以明制度为大例不假,毕竟就算《春秋》微言大义,可说穿了,还是以著书谨祸乱、辨存亡,六经都是如此,所有安危祸福,旧说多阙,今悉采备,无非便是用以明得失成败之数。” 经史子集,经在最前面,而其言爵禄,则职官志也;其言封建九州,则地理志也;其言国用,则食货志也;其言司寇,则刑法志也;其言四夷,则外夷诸传也.这些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从六经里出来的。 “可是,要从何处立意呢?” 这个疑问,同样是萦绕在曹端和高逊志心头的。 是啊,从何处破题立意呢?这可不是科举考试,科举考试涉及到的也就是一个人或一群人,给六经做注,尤其是要从六经的义理着手,反思过去的制度,给现在的制度变革背书,没有一个能无懈可击地立住脚的立意,是绝对不行的。 要是强行来做这件事,哪怕是就直接成了笑话,让人觉得他们是放弃了颜面,给当权者捧臭脚,这是任何大儒都不能接受的。 参与官方注六经是荣耀,可这荣耀背后,还蕴藏着同样沉甸甸的东西。 姜星火并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给出了他和姚广孝、张宇初思考很久后的答案。 姜星火指着孔希路,说道。 “孔子,两个孔子。” 那么儒家怎么实践这八个字? 答案也不复杂,用另外八个字来实践。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现在既然已经用复兴的心学和实学,破坏了理学一家独大的地位,那么接下来,当然是继续加大对理学优势地位的破坏。 什么破坏是最有威力的? 要知道,堡垒永远都是从内部攻破最容易。 所以姜星火打的主意,就是说服这些刚刚在“古今王霸义利”三辩中名扬天下的大儒,让他们帮忙破坏理学.这听起来是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姜星火却早有计划。 姜星火笑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尚且不提,就说这读书一事,六经之中义例文句精粗微显可谓是参杂纷烦,又比真的处理国家政务,要简单多少?我看未必!而既然六经繁杂,百思未必能通,那就有通经致用的必要了。” 曹端的粗眉微皱,开口问道:“通经致用,又是怎么个说法?” “自然是由朝廷出钱,延请大儒,修订六经之注,以为后世准则。” 姜星火这话说得轻巧,但这话一出,其实事情就成了三分之一了。 为什么? 钱不钱的其实不重要,就说这件事,那就是多少大儒抢破脑袋都想承担的任务? 这可是给国朝修六经集注! 这可是要流传后世成为无数读书人所学标准的! 站在角落里隐身的慧空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眼前的这三位大儒神色有些变化。 他对于儒学的理解,还处于比较粗浅的皮毛阶段,但慧空也知道朱熹能配祀孔庙,凭的就是他理学集大成者的身份,那么朱熹的思想是通过什么体现的?《四书集注》。 《四书集注》全称为《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做的批注,它既是读书人的教材,也是科举考试的标准,科举答题的答案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在眼下的大明,地位很高。 可但凡是对儒学理论体系有些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六经”是高于“四书”的,更何况四书里的《论语》、《孟子》本不是经,《大学》、《中庸》一开始更仅仅只是《小戴礼记》中的两篇。 朱熹对此是怎么解释的呢?朱熹自己也说的清楚,“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之言,然后及乎六经”,朱熹把他注释的四书比作“熟饭”,也就是拿来就能果腹充饥,而六经则是“打禾为饭”,意思就是把禾苗拔下来做饭.在理学的演进中,一开始二程是将四书看做学习六经的阶梯的,朱熹承认这一点,但是他通过掌握相对更容易学习的四书的注解权,在经书学习中夺取了六经正统的教育地位。 《四书集注》是朱熹钻研一生构建的完整理学思想体系,因此,朱熹反复强调掌握了《四书集注》就奠定了理学思想的基础事实上,朱熹的《四书集注》当然是一部相当厉害的作品,但要是说这就是儒学的唯一解释,那也是扯淡,至于他的弟子吹嘘的“故愚谓《朱子语类》与《四书》异者,当以《朱子语类》为正,而论难往复,《四书》所未及者,当以《朱子语类》为助”,更是纯纯的往朱熹脸上贴金。 给六经做注,毫无疑问是比给四书做注,工作量更大,也更加煊赫荣耀的事情。 四书尚且可以一个人穷其一生来做,但六经这种体量,涉及到考据、对比、研究,就跟修《永乐大典》是一个概念,没有国家出大钱,组织大量的人力进行,是不可能完成的。 一个人,或是一个书院来做这件事,想都不要想。 而参与这件事,哪怕是挂个名,那都是跟修《资治通鉴》在编撰组上留名是一个概念。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由孔希路来发言。 “六经不是那么好注的。”孔希路言简意赅道。 六经当然不好注,但不好注的是六经本身吗?不好注的是统治者需要他们怎么来解释经义! 姜星火明白孔希路的意思,他对此自然是有一番腹稿的。 “通经致用嘛,包含两个方面的意思。” “第一个方面,是经学义法,也就是通过给六经做注,来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重整经学的整个体系,以资时下取法。” “第二个方面,则是治经之法,也就是治学方法。” 这句话姜星火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姜星火主张什么治学之法?自然是实践出真知那套。 高逊志此时已经有些醉意了,但听闻此言,还是颔首道:“研究经学最忌讳不得本原而务循支离,实际上,若是儒学是一本书,六经就是大纲,儒学若是一棵树,六经就是根本,其余诸如四书之类的支流余裔,不过是因缘而生罢了,若是正经研究经学,那就必须得确立主旨,探骊得珠,此后解经便如利刃切肉,迎刃而开也。” “便是这个道理了。”姜星火趁热打铁道,“儒家伦常义理百世可知,而《六经》同出一源,其宗旨、大义、礼制,皆相同,而其体制、文字,则诸经各自不同.跟这本小册子里画的骨骼结构图,又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做学问,不找主要的骨头,而去寻旁边的小骨头吗?” 曹端有所触动,但仅仅是这些的话,对于他们来说恐怕还不够,因为巨大的利益面前,同样存在着风险。 他们必须搞明白,姜星火让他们来发表的文章,到底要做什么。 而这里面的关键,不在于姜星火说的第二方面的治学方法,而在于第一方面说的“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 嗯,燕国地图铺了半天,这是终于露出匕首来了。 姜星火口中的“制度”,当然不是通常含义上的政治制度。 事实上,按朱熹的理解,也是这个时代对于制度最标准的理解,一共有两类,其中《周礼》为一类,即“礼之纲领”,而《仪礼》和《礼记》则是另一类,即“仪法度数”。 看起来很奇怪吗?为什么都是礼仪? 这并不难理解,礼部为什么是六部里名义上排名第一的部? 在封建王朝时期,礼仪是社会活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方式与规范,制度在国家政治与社会规则的纲领与枢纽,二者互为表里,礼仪就是制度,制度就是礼仪。 而义理和制度之间,联系同样非常密切。 孔希路这时候还是没有拿定主意,这种大事,并非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若是姜星火没有一个完备的计划,就要他以南孔家主的身份来做六经新注,哪怕是他,对此可能产生的后果,同样也是心里没底。 孔希路看着姜星火年轻的脸庞,缓缓说道:“盖制度者,经史之枢纽,圣贤精理奥义之所由见,而世界盛衰治乱所从出也,六经以明制度为大例不假,毕竟就算《春秋》微言大义,可说穿了,还是以著书谨祸乱、辨存亡,六经都是如此,所有安危祸福,旧说多阙,今悉采备,无非便是用以明得失成败之数。” 经史子集,经在最前面,而其言爵禄,则职官志也;其言封建九州,则地理志也;其言国用,则食货志也;其言司寇,则刑法志也;其言四夷,则外夷诸传也.这些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从六经里出来的。 “可是,要从何处立意呢?” 这个疑问,同样是萦绕在曹端和高逊志心头的。 是啊,从何处破题立意呢?这可不是科举考试,科举考试涉及到的也就是一个人或一群人,给六经做注,尤其是要从六经的义理着手,反思过去的制度,给现在的制度变革背书,没有一个能无懈可击地立住脚的立意,是绝对不行的。 要是强行来做这件事,哪怕是就直接成了笑话,让人觉得他们是放弃了颜面,给当权者捧臭脚,这是任何大儒都不能接受的。 参与官方注六经是荣耀,可这荣耀背后,还蕴藏着同样沉甸甸的东西。 姜星火并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给出了他和姚广孝、张宇初思考很久后的答案。 姜星火指着孔希路,说道。 “孔子,两个孔子。” 那么儒家怎么实践这八个字? 答案也不复杂,用另外八个字来实践。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现在既然已经用复兴的心学和实学,破坏了理学一家独大的地位,那么接下来,当然是继续加大对理学优势地位的破坏。 什么破坏是最有威力的? 要知道,堡垒永远都是从内部攻破最容易。 所以姜星火打的主意,就是说服这些刚刚在“古今王霸义利”三辩中名扬天下的大儒,让他们帮忙破坏理学.这听起来是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姜星火却早有计划。 姜星火笑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尚且不提,就说这读书一事,六经之中义例文句精粗微显可谓是参杂纷烦,又比真的处理国家政务,要简单多少?我看未必!而既然六经繁杂,百思未必能通,那就有通经致用的必要了。” 曹端的粗眉微皱,开口问道:“通经致用,又是怎么个说法?” “自然是由朝廷出钱,延请大儒,修订六经之注,以为后世准则。” 姜星火这话说得轻巧,但这话一出,其实事情就成了三分之一了。 为什么? 钱不钱的其实不重要,就说这件事,那就是多少大儒抢破脑袋都想承担的任务? 这可是给国朝修六经集注! 这可是要流传后世成为无数读书人所学标准的! 站在角落里隐身的慧空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眼前的这三位大儒神色有些变化。 他对于儒学的理解,还处于比较粗浅的皮毛阶段,但慧空也知道朱熹能配祀孔庙,凭的就是他理学集大成者的身份,那么朱熹的思想是通过什么体现的?《四书集注》。 《四书集注》全称为《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做的批注,它既是读书人的教材,也是科举考试的标准,科举答题的答案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在眼下的大明,地位很高。 可但凡是对儒学理论体系有些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六经”是高于“四书”的,更何况四书里的《论语》、《孟子》本不是经,《大学》、《中庸》一开始更仅仅只是《小戴礼记》中的两篇。 朱熹对此是怎么解释的呢?朱熹自己也说的清楚,“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之言,然后及乎六经”,朱熹把他注释的四书比作“熟饭”,也就是拿来就能果腹充饥,而六经则是“打禾为饭”,意思就是把禾苗拔下来做饭.在理学的演进中,一开始二程是将四书看做学习六经的阶梯的,朱熹承认这一点,但是他通过掌握相对更容易学习的四书的注解权,在经书学习中夺取了六经正统的教育地位。 《四书集注》是朱熹钻研一生构建的完整理学思想体系,因此,朱熹反复强调掌握了《四书集注》就奠定了理学思想的基础事实上,朱熹的《四书集注》当然是一部相当厉害的作品,但要是说这就是儒学的唯一解释,那也是扯淡,至于他的弟子吹嘘的“故愚谓《朱子语类》与《四书》异者,当以《朱子语类》为正,而论难往复,《四书》所未及者,当以《朱子语类》为助”,更是纯纯的往朱熹脸上贴金。 给六经做注,毫无疑问是比给四书做注,工作量更大,也更加煊赫荣耀的事情。 四书尚且可以一个人穷其一生来做,但六经这种体量,涉及到考据、对比、研究,就跟修《永乐大典》是一个概念,没有国家出大钱,组织大量的人力进行,是不可能完成的。 一个人,或是一个书院来做这件事,想都不要想。 而参与这件事,哪怕是挂个名,那都是跟修《资治通鉴》在编撰组上留名是一个概念。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由孔希路来发言。 “六经不是那么好注的。”孔希路言简意赅道。 六经当然不好注,但不好注的是六经本身吗?不好注的是统治者需要他们怎么来解释经义! 姜星火明白孔希路的意思,他对此自然是有一番腹稿的。 “通经致用嘛,包含两个方面的意思。” “第一个方面,是经学义法,也就是通过给六经做注,来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重整经学的整个体系,以资时下取法。” “第二个方面,则是治经之法,也就是治学方法。” 这句话姜星火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姜星火主张什么治学之法?自然是实践出真知那套。 高逊志此时已经有些醉意了,但听闻此言,还是颔首道:“研究经学最忌讳不得本原而务循支离,实际上,若是儒学是一本书,六经就是大纲,儒学若是一棵树,六经就是根本,其余诸如四书之类的支流余裔,不过是因缘而生罢了,若是正经研究经学,那就必须得确立主旨,探骊得珠,此后解经便如利刃切肉,迎刃而开也。” “便是这个道理了。”姜星火趁热打铁道,“儒家伦常义理百世可知,而《六经》同出一源,其宗旨、大义、礼制,皆相同,而其体制、文字,则诸经各自不同.跟这本小册子里画的骨骼结构图,又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做学问,不找主要的骨头,而去寻旁边的小骨头吗?” 曹端有所触动,但仅仅是这些的话,对于他们来说恐怕还不够,因为巨大的利益面前,同样存在着风险。 他们必须搞明白,姜星火让他们来发表的文章,到底要做什么。 而这里面的关键,不在于姜星火说的第二方面的治学方法,而在于第一方面说的“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 嗯,燕国地图铺了半天,这是终于露出匕首来了。 姜星火口中的“制度”,当然不是通常含义上的政治制度。 事实上,按朱熹的理解,也是这个时代对于制度最标准的理解,一共有两类,其中《周礼》为一类,即“礼之纲领”,而《仪礼》和《礼记》则是另一类,即“仪法度数”。 看起来很奇怪吗?为什么都是礼仪? 这并不难理解,礼部为什么是六部里名义上排名第一的部? 在封建王朝时期,礼仪是社会活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方式与规范,制度在国家政治与社会规则的纲领与枢纽,二者互为表里,礼仪就是制度,制度就是礼仪。 而义理和制度之间,联系同样非常密切。 孔希路这时候还是没有拿定主意,这种大事,并非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若是姜星火没有一个完备的计划,就要他以南孔家主的身份来做六经新注,哪怕是他,对此可能产生的后果,同样也是心里没底。 孔希路看着姜星火年轻的脸庞,缓缓说道:“盖制度者,经史之枢纽,圣贤精理奥义之所由见,而世界盛衰治乱所从出也,六经以明制度为大例不假,毕竟就算《春秋》微言大义,可说穿了,还是以著书谨祸乱、辨存亡,六经都是如此,所有安危祸福,旧说多阙,今悉采备,无非便是用以明得失成败之数。” 经史子集,经在最前面,而其言爵禄,则职官志也;其言封建九州,则地理志也;其言国用,则食货志也;其言司寇,则刑法志也;其言四夷,则外夷诸传也.这些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从六经里出来的。 “可是,要从何处立意呢?” 这个疑问,同样是萦绕在曹端和高逊志心头的。 是啊,从何处破题立意呢?这可不是科举考试,科举考试涉及到的也就是一个人或一群人,给六经做注,尤其是要从六经的义理着手,反思过去的制度,给现在的制度变革背书,没有一个能无懈可击地立住脚的立意,是绝对不行的。 要是强行来做这件事,哪怕是就直接成了笑话,让人觉得他们是放弃了颜面,给当权者捧臭脚,这是任何大儒都不能接受的。 参与官方注六经是荣耀,可这荣耀背后,还蕴藏着同样沉甸甸的东西。 姜星火并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给出了他和姚广孝、张宇初思考很久后的答案。 姜星火指着孔希路,说道。 “孔子,两个孔子。” 那么儒家怎么实践这八个字? 答案也不复杂,用另外八个字来实践。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现在既然已经用复兴的心学和实学,破坏了理学一家独大的地位,那么接下来,当然是继续加大对理学优势地位的破坏。 什么破坏是最有威力的? 要知道,堡垒永远都是从内部攻破最容易。 所以姜星火打的主意,就是说服这些刚刚在“古今王霸义利”三辩中名扬天下的大儒,让他们帮忙破坏理学.这听起来是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姜星火却早有计划。 姜星火笑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尚且不提,就说这读书一事,六经之中义例文句精粗微显可谓是参杂纷烦,又比真的处理国家政务,要简单多少?我看未必!而既然六经繁杂,百思未必能通,那就有通经致用的必要了。” 曹端的粗眉微皱,开口问道:“通经致用,又是怎么个说法?” “自然是由朝廷出钱,延请大儒,修订六经之注,以为后世准则。” 姜星火这话说得轻巧,但这话一出,其实事情就成了三分之一了。 为什么? 钱不钱的其实不重要,就说这件事,那就是多少大儒抢破脑袋都想承担的任务? 这可是给国朝修六经集注! 这可是要流传后世成为无数读书人所学标准的! 站在角落里隐身的慧空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眼前的这三位大儒神色有些变化。 他对于儒学的理解,还处于比较粗浅的皮毛阶段,但慧空也知道朱熹能配祀孔庙,凭的就是他理学集大成者的身份,那么朱熹的思想是通过什么体现的?《四书集注》。 《四书集注》全称为《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做的批注,它既是读书人的教材,也是科举考试的标准,科举答题的答案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在眼下的大明,地位很高。 可但凡是对儒学理论体系有些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六经”是高于“四书”的,更何况四书里的《论语》、《孟子》本不是经,《大学》、《中庸》一开始更仅仅只是《小戴礼记》中的两篇。 朱熹对此是怎么解释的呢?朱熹自己也说的清楚,“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之言,然后及乎六经”,朱熹把他注释的四书比作“熟饭”,也就是拿来就能果腹充饥,而六经则是“打禾为饭”,意思就是把禾苗拔下来做饭.在理学的演进中,一开始二程是将四书看做学习六经的阶梯的,朱熹承认这一点,但是他通过掌握相对更容易学习的四书的注解权,在经书学习中夺取了六经正统的教育地位。 《四书集注》是朱熹钻研一生构建的完整理学思想体系,因此,朱熹反复强调掌握了《四书集注》就奠定了理学思想的基础事实上,朱熹的《四书集注》当然是一部相当厉害的作品,但要是说这就是儒学的唯一解释,那也是扯淡,至于他的弟子吹嘘的“故愚谓《朱子语类》与《四书》异者,当以《朱子语类》为正,而论难往复,《四书》所未及者,当以《朱子语类》为助”,更是纯纯的往朱熹脸上贴金。 给六经做注,毫无疑问是比给四书做注,工作量更大,也更加煊赫荣耀的事情。 四书尚且可以一个人穷其一生来做,但六经这种体量,涉及到考据、对比、研究,就跟修《永乐大典》是一个概念,没有国家出大钱,组织大量的人力进行,是不可能完成的。 一个人,或是一个书院来做这件事,想都不要想。 而参与这件事,哪怕是挂个名,那都是跟修《资治通鉴》在编撰组上留名是一个概念。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由孔希路来发言。 “六经不是那么好注的。”孔希路言简意赅道。 六经当然不好注,但不好注的是六经本身吗?不好注的是统治者需要他们怎么来解释经义! 姜星火明白孔希路的意思,他对此自然是有一番腹稿的。 “通经致用嘛,包含两个方面的意思。” “第一个方面,是经学义法,也就是通过给六经做注,来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重整经学的整个体系,以资时下取法。” “第二个方面,则是治经之法,也就是治学方法。” 这句话姜星火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姜星火主张什么治学之法?自然是实践出真知那套。 高逊志此时已经有些醉意了,但听闻此言,还是颔首道:“研究经学最忌讳不得本原而务循支离,实际上,若是儒学是一本书,六经就是大纲,儒学若是一棵树,六经就是根本,其余诸如四书之类的支流余裔,不过是因缘而生罢了,若是正经研究经学,那就必须得确立主旨,探骊得珠,此后解经便如利刃切肉,迎刃而开也。” “便是这个道理了。”姜星火趁热打铁道,“儒家伦常义理百世可知,而《六经》同出一源,其宗旨、大义、礼制,皆相同,而其体制、文字,则诸经各自不同.跟这本小册子里画的骨骼结构图,又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做学问,不找主要的骨头,而去寻旁边的小骨头吗?” 曹端有所触动,但仅仅是这些的话,对于他们来说恐怕还不够,因为巨大的利益面前,同样存在着风险。 他们必须搞明白,姜星火让他们来发表的文章,到底要做什么。 而这里面的关键,不在于姜星火说的第二方面的治学方法,而在于第一方面说的“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 嗯,燕国地图铺了半天,这是终于露出匕首来了。 姜星火口中的“制度”,当然不是通常含义上的政治制度。 事实上,按朱熹的理解,也是这个时代对于制度最标准的理解,一共有两类,其中《周礼》为一类,即“礼之纲领”,而《仪礼》和《礼记》则是另一类,即“仪法度数”。 看起来很奇怪吗?为什么都是礼仪? 这并不难理解,礼部为什么是六部里名义上排名第一的部? 在封建王朝时期,礼仪是社会活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方式与规范,制度在国家政治与社会规则的纲领与枢纽,二者互为表里,礼仪就是制度,制度就是礼仪。 而义理和制度之间,联系同样非常密切。 孔希路这时候还是没有拿定主意,这种大事,并非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若是姜星火没有一个完备的计划,就要他以南孔家主的身份来做六经新注,哪怕是他,对此可能产生的后果,同样也是心里没底。 孔希路看着姜星火年轻的脸庞,缓缓说道:“盖制度者,经史之枢纽,圣贤精理奥义之所由见,而世界盛衰治乱所从出也,六经以明制度为大例不假,毕竟就算《春秋》微言大义,可说穿了,还是以著书谨祸乱、辨存亡,六经都是如此,所有安危祸福,旧说多阙,今悉采备,无非便是用以明得失成败之数。” 经史子集,经在最前面,而其言爵禄,则职官志也;其言封建九州,则地理志也;其言国用,则食货志也;其言司寇,则刑法志也;其言四夷,则外夷诸传也.这些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从六经里出来的。 “可是,要从何处立意呢?” 这个疑问,同样是萦绕在曹端和高逊志心头的。 是啊,从何处破题立意呢?这可不是科举考试,科举考试涉及到的也就是一个人或一群人,给六经做注,尤其是要从六经的义理着手,反思过去的制度,给现在的制度变革背书,没有一个能无懈可击地立住脚的立意,是绝对不行的。 要是强行来做这件事,哪怕是就直接成了笑话,让人觉得他们是放弃了颜面,给当权者捧臭脚,这是任何大儒都不能接受的。 参与官方注六经是荣耀,可这荣耀背后,还蕴藏着同样沉甸甸的东西。 姜星火并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给出了他和姚广孝、张宇初思考很久后的答案。 姜星火指着孔希路,说道。 “孔子,两个孔子。” 那么儒家怎么实践这八个字? 答案也不复杂,用另外八个字来实践。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现在既然已经用复兴的心学和实学,破坏了理学一家独大的地位,那么接下来,当然是继续加大对理学优势地位的破坏。 什么破坏是最有威力的? 要知道,堡垒永远都是从内部攻破最容易。 所以姜星火打的主意,就是说服这些刚刚在“古今王霸义利”三辩中名扬天下的大儒,让他们帮忙破坏理学.这听起来是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姜星火却早有计划。 姜星火笑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尚且不提,就说这读书一事,六经之中义例文句精粗微显可谓是参杂纷烦,又比真的处理国家政务,要简单多少?我看未必!而既然六经繁杂,百思未必能通,那就有通经致用的必要了。” 曹端的粗眉微皱,开口问道:“通经致用,又是怎么个说法?” “自然是由朝廷出钱,延请大儒,修订六经之注,以为后世准则。” 姜星火这话说得轻巧,但这话一出,其实事情就成了三分之一了。 为什么? 钱不钱的其实不重要,就说这件事,那就是多少大儒抢破脑袋都想承担的任务? 这可是给国朝修六经集注! 这可是要流传后世成为无数读书人所学标准的! 站在角落里隐身的慧空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眼前的这三位大儒神色有些变化。 他对于儒学的理解,还处于比较粗浅的皮毛阶段,但慧空也知道朱熹能配祀孔庙,凭的就是他理学集大成者的身份,那么朱熹的思想是通过什么体现的?《四书集注》。 《四书集注》全称为《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做的批注,它既是读书人的教材,也是科举考试的标准,科举答题的答案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在眼下的大明,地位很高。 可但凡是对儒学理论体系有些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六经”是高于“四书”的,更何况四书里的《论语》、《孟子》本不是经,《大学》、《中庸》一开始更仅仅只是《小戴礼记》中的两篇。 朱熹对此是怎么解释的呢?朱熹自己也说的清楚,“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之言,然后及乎六经”,朱熹把他注释的四书比作“熟饭”,也就是拿来就能果腹充饥,而六经则是“打禾为饭”,意思就是把禾苗拔下来做饭.在理学的演进中,一开始二程是将四书看做学习六经的阶梯的,朱熹承认这一点,但是他通过掌握相对更容易学习的四书的注解权,在经书学习中夺取了六经正统的教育地位。 《四书集注》是朱熹钻研一生构建的完整理学思想体系,因此,朱熹反复强调掌握了《四书集注》就奠定了理学思想的基础事实上,朱熹的《四书集注》当然是一部相当厉害的作品,但要是说这就是儒学的唯一解释,那也是扯淡,至于他的弟子吹嘘的“故愚谓《朱子语类》与《四书》异者,当以《朱子语类》为正,而论难往复,《四书》所未及者,当以《朱子语类》为助”,更是纯纯的往朱熹脸上贴金。 给六经做注,毫无疑问是比给四书做注,工作量更大,也更加煊赫荣耀的事情。 四书尚且可以一个人穷其一生来做,但六经这种体量,涉及到考据、对比、研究,就跟修《永乐大典》是一个概念,没有国家出大钱,组织大量的人力进行,是不可能完成的。 一个人,或是一个书院来做这件事,想都不要想。 而参与这件事,哪怕是挂个名,那都是跟修《资治通鉴》在编撰组上留名是一个概念。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由孔希路来发言。 “六经不是那么好注的。”孔希路言简意赅道。 六经当然不好注,但不好注的是六经本身吗?不好注的是统治者需要他们怎么来解释经义! 姜星火明白孔希路的意思,他对此自然是有一番腹稿的。 “通经致用嘛,包含两个方面的意思。” “第一个方面,是经学义法,也就是通过给六经做注,来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重整经学的整个体系,以资时下取法。” “第二个方面,则是治经之法,也就是治学方法。” 这句话姜星火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姜星火主张什么治学之法?自然是实践出真知那套。 高逊志此时已经有些醉意了,但听闻此言,还是颔首道:“研究经学最忌讳不得本原而务循支离,实际上,若是儒学是一本书,六经就是大纲,儒学若是一棵树,六经就是根本,其余诸如四书之类的支流余裔,不过是因缘而生罢了,若是正经研究经学,那就必须得确立主旨,探骊得珠,此后解经便如利刃切肉,迎刃而开也。” “便是这个道理了。”姜星火趁热打铁道,“儒家伦常义理百世可知,而《六经》同出一源,其宗旨、大义、礼制,皆相同,而其体制、文字,则诸经各自不同.跟这本小册子里画的骨骼结构图,又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做学问,不找主要的骨头,而去寻旁边的小骨头吗?” 曹端有所触动,但仅仅是这些的话,对于他们来说恐怕还不够,因为巨大的利益面前,同样存在着风险。 他们必须搞明白,姜星火让他们来发表的文章,到底要做什么。 而这里面的关键,不在于姜星火说的第二方面的治学方法,而在于第一方面说的“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 嗯,燕国地图铺了半天,这是终于露出匕首来了。 姜星火口中的“制度”,当然不是通常含义上的政治制度。 事实上,按朱熹的理解,也是这个时代对于制度最标准的理解,一共有两类,其中《周礼》为一类,即“礼之纲领”,而《仪礼》和《礼记》则是另一类,即“仪法度数”。 看起来很奇怪吗?为什么都是礼仪? 这并不难理解,礼部为什么是六部里名义上排名第一的部? 在封建王朝时期,礼仪是社会活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方式与规范,制度在国家政治与社会规则的纲领与枢纽,二者互为表里,礼仪就是制度,制度就是礼仪。 而义理和制度之间,联系同样非常密切。 孔希路这时候还是没有拿定主意,这种大事,并非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若是姜星火没有一个完备的计划,就要他以南孔家主的身份来做六经新注,哪怕是他,对此可能产生的后果,同样也是心里没底。 孔希路看着姜星火年轻的脸庞,缓缓说道:“盖制度者,经史之枢纽,圣贤精理奥义之所由见,而世界盛衰治乱所从出也,六经以明制度为大例不假,毕竟就算《春秋》微言大义,可说穿了,还是以著书谨祸乱、辨存亡,六经都是如此,所有安危祸福,旧说多阙,今悉采备,无非便是用以明得失成败之数。” 经史子集,经在最前面,而其言爵禄,则职官志也;其言封建九州,则地理志也;其言国用,则食货志也;其言司寇,则刑法志也;其言四夷,则外夷诸传也.这些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从六经里出来的。 “可是,要从何处立意呢?” 这个疑问,同样是萦绕在曹端和高逊志心头的。 是啊,从何处破题立意呢?这可不是科举考试,科举考试涉及到的也就是一个人或一群人,给六经做注,尤其是要从六经的义理着手,反思过去的制度,给现在的制度变革背书,没有一个能无懈可击地立住脚的立意,是绝对不行的。 要是强行来做这件事,哪怕是就直接成了笑话,让人觉得他们是放弃了颜面,给当权者捧臭脚,这是任何大儒都不能接受的。 参与官方注六经是荣耀,可这荣耀背后,还蕴藏着同样沉甸甸的东西。 姜星火并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给出了他和姚广孝、张宇初思考很久后的答案。 姜星火指着孔希路,说道。 “孔子,两个孔子。” 那么儒家怎么实践这八个字? 答案也不复杂,用另外八个字来实践。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现在既然已经用复兴的心学和实学,破坏了理学一家独大的地位,那么接下来,当然是继续加大对理学优势地位的破坏。 什么破坏是最有威力的? 要知道,堡垒永远都是从内部攻破最容易。 所以姜星火打的主意,就是说服这些刚刚在“古今王霸义利”三辩中名扬天下的大儒,让他们帮忙破坏理学.这听起来是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姜星火却早有计划。 姜星火笑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尚且不提,就说这读书一事,六经之中义例文句精粗微显可谓是参杂纷烦,又比真的处理国家政务,要简单多少?我看未必!而既然六经繁杂,百思未必能通,那就有通经致用的必要了。” 曹端的粗眉微皱,开口问道:“通经致用,又是怎么个说法?” “自然是由朝廷出钱,延请大儒,修订六经之注,以为后世准则。” 姜星火这话说得轻巧,但这话一出,其实事情就成了三分之一了。 为什么? 钱不钱的其实不重要,就说这件事,那就是多少大儒抢破脑袋都想承担的任务? 这可是给国朝修六经集注! 这可是要流传后世成为无数读书人所学标准的! 站在角落里隐身的慧空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眼前的这三位大儒神色有些变化。 他对于儒学的理解,还处于比较粗浅的皮毛阶段,但慧空也知道朱熹能配祀孔庙,凭的就是他理学集大成者的身份,那么朱熹的思想是通过什么体现的?《四书集注》。 《四书集注》全称为《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做的批注,它既是读书人的教材,也是科举考试的标准,科举答题的答案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在眼下的大明,地位很高。 可但凡是对儒学理论体系有些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六经”是高于“四书”的,更何况四书里的《论语》、《孟子》本不是经,《大学》、《中庸》一开始更仅仅只是《小戴礼记》中的两篇。 朱熹对此是怎么解释的呢?朱熹自己也说的清楚,“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之言,然后及乎六经”,朱熹把他注释的四书比作“熟饭”,也就是拿来就能果腹充饥,而六经则是“打禾为饭”,意思就是把禾苗拔下来做饭.在理学的演进中,一开始二程是将四书看做学习六经的阶梯的,朱熹承认这一点,但是他通过掌握相对更容易学习的四书的注解权,在经书学习中夺取了六经正统的教育地位。 《四书集注》是朱熹钻研一生构建的完整理学思想体系,因此,朱熹反复强调掌握了《四书集注》就奠定了理学思想的基础事实上,朱熹的《四书集注》当然是一部相当厉害的作品,但要是说这就是儒学的唯一解释,那也是扯淡,至于他的弟子吹嘘的“故愚谓《朱子语类》与《四书》异者,当以《朱子语类》为正,而论难往复,《四书》所未及者,当以《朱子语类》为助”,更是纯纯的往朱熹脸上贴金。 给六经做注,毫无疑问是比给四书做注,工作量更大,也更加煊赫荣耀的事情。 四书尚且可以一个人穷其一生来做,但六经这种体量,涉及到考据、对比、研究,就跟修《永乐大典》是一个概念,没有国家出大钱,组织大量的人力进行,是不可能完成的。 一个人,或是一个书院来做这件事,想都不要想。 而参与这件事,哪怕是挂个名,那都是跟修《资治通鉴》在编撰组上留名是一个概念。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由孔希路来发言。 “六经不是那么好注的。”孔希路言简意赅道。 六经当然不好注,但不好注的是六经本身吗?不好注的是统治者需要他们怎么来解释经义! 姜星火明白孔希路的意思,他对此自然是有一番腹稿的。 “通经致用嘛,包含两个方面的意思。” “第一个方面,是经学义法,也就是通过给六经做注,来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重整经学的整个体系,以资时下取法。” “第二个方面,则是治经之法,也就是治学方法。” 这句话姜星火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姜星火主张什么治学之法?自然是实践出真知那套。 高逊志此时已经有些醉意了,但听闻此言,还是颔首道:“研究经学最忌讳不得本原而务循支离,实际上,若是儒学是一本书,六经就是大纲,儒学若是一棵树,六经就是根本,其余诸如四书之类的支流余裔,不过是因缘而生罢了,若是正经研究经学,那就必须得确立主旨,探骊得珠,此后解经便如利刃切肉,迎刃而开也。” “便是这个道理了。”姜星火趁热打铁道,“儒家伦常义理百世可知,而《六经》同出一源,其宗旨、大义、礼制,皆相同,而其体制、文字,则诸经各自不同.跟这本小册子里画的骨骼结构图,又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做学问,不找主要的骨头,而去寻旁边的小骨头吗?” 曹端有所触动,但仅仅是这些的话,对于他们来说恐怕还不够,因为巨大的利益面前,同样存在着风险。 他们必须搞明白,姜星火让他们来发表的文章,到底要做什么。 而这里面的关键,不在于姜星火说的第二方面的治学方法,而在于第一方面说的“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 嗯,燕国地图铺了半天,这是终于露出匕首来了。 姜星火口中的“制度”,当然不是通常含义上的政治制度。 事实上,按朱熹的理解,也是这个时代对于制度最标准的理解,一共有两类,其中《周礼》为一类,即“礼之纲领”,而《仪礼》和《礼记》则是另一类,即“仪法度数”。 看起来很奇怪吗?为什么都是礼仪? 这并不难理解,礼部为什么是六部里名义上排名第一的部? 在封建王朝时期,礼仪是社会活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方式与规范,制度在国家政治与社会规则的纲领与枢纽,二者互为表里,礼仪就是制度,制度就是礼仪。 而义理和制度之间,联系同样非常密切。 孔希路这时候还是没有拿定主意,这种大事,并非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若是姜星火没有一个完备的计划,就要他以南孔家主的身份来做六经新注,哪怕是他,对此可能产生的后果,同样也是心里没底。 孔希路看着姜星火年轻的脸庞,缓缓说道:“盖制度者,经史之枢纽,圣贤精理奥义之所由见,而世界盛衰治乱所从出也,六经以明制度为大例不假,毕竟就算《春秋》微言大义,可说穿了,还是以著书谨祸乱、辨存亡,六经都是如此,所有安危祸福,旧说多阙,今悉采备,无非便是用以明得失成败之数。” 经史子集,经在最前面,而其言爵禄,则职官志也;其言封建九州,则地理志也;其言国用,则食货志也;其言司寇,则刑法志也;其言四夷,则外夷诸传也.这些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从六经里出来的。 “可是,要从何处立意呢?” 这个疑问,同样是萦绕在曹端和高逊志心头的。 是啊,从何处破题立意呢?这可不是科举考试,科举考试涉及到的也就是一个人或一群人,给六经做注,尤其是要从六经的义理着手,反思过去的制度,给现在的制度变革背书,没有一个能无懈可击地立住脚的立意,是绝对不行的。 要是强行来做这件事,哪怕是就直接成了笑话,让人觉得他们是放弃了颜面,给当权者捧臭脚,这是任何大儒都不能接受的。 参与官方注六经是荣耀,可这荣耀背后,还蕴藏着同样沉甸甸的东西。 姜星火并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给出了他和姚广孝、张宇初思考很久后的答案。 姜星火指着孔希路,说道。 “孔子,两个孔子。” 那么儒家怎么实践这八个字? 答案也不复杂,用另外八个字来实践。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现在既然已经用复兴的心学和实学,破坏了理学一家独大的地位,那么接下来,当然是继续加大对理学优势地位的破坏。 什么破坏是最有威力的? 要知道,堡垒永远都是从内部攻破最容易。 所以姜星火打的主意,就是说服这些刚刚在“古今王霸义利”三辩中名扬天下的大儒,让他们帮忙破坏理学.这听起来是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姜星火却早有计划。 姜星火笑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尚且不提,就说这读书一事,六经之中义例文句精粗微显可谓是参杂纷烦,又比真的处理国家政务,要简单多少?我看未必!而既然六经繁杂,百思未必能通,那就有通经致用的必要了。” 曹端的粗眉微皱,开口问道:“通经致用,又是怎么个说法?” “自然是由朝廷出钱,延请大儒,修订六经之注,以为后世准则。” 姜星火这话说得轻巧,但这话一出,其实事情就成了三分之一了。 为什么? 钱不钱的其实不重要,就说这件事,那就是多少大儒抢破脑袋都想承担的任务? 这可是给国朝修六经集注! 这可是要流传后世成为无数读书人所学标准的! 站在角落里隐身的慧空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眼前的这三位大儒神色有些变化。 他对于儒学的理解,还处于比较粗浅的皮毛阶段,但慧空也知道朱熹能配祀孔庙,凭的就是他理学集大成者的身份,那么朱熹的思想是通过什么体现的?《四书集注》。 《四书集注》全称为《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做的批注,它既是读书人的教材,也是科举考试的标准,科举答题的答案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在眼下的大明,地位很高。 可但凡是对儒学理论体系有些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六经”是高于“四书”的,更何况四书里的《论语》、《孟子》本不是经,《大学》、《中庸》一开始更仅仅只是《小戴礼记》中的两篇。 朱熹对此是怎么解释的呢?朱熹自己也说的清楚,“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之言,然后及乎六经”,朱熹把他注释的四书比作“熟饭”,也就是拿来就能果腹充饥,而六经则是“打禾为饭”,意思就是把禾苗拔下来做饭.在理学的演进中,一开始二程是将四书看做学习六经的阶梯的,朱熹承认这一点,但是他通过掌握相对更容易学习的四书的注解权,在经书学习中夺取了六经正统的教育地位。 《四书集注》是朱熹钻研一生构建的完整理学思想体系,因此,朱熹反复强调掌握了《四书集注》就奠定了理学思想的基础事实上,朱熹的《四书集注》当然是一部相当厉害的作品,但要是说这就是儒学的唯一解释,那也是扯淡,至于他的弟子吹嘘的“故愚谓《朱子语类》与《四书》异者,当以《朱子语类》为正,而论难往复,《四书》所未及者,当以《朱子语类》为助”,更是纯纯的往朱熹脸上贴金。 给六经做注,毫无疑问是比给四书做注,工作量更大,也更加煊赫荣耀的事情。 四书尚且可以一个人穷其一生来做,但六经这种体量,涉及到考据、对比、研究,就跟修《永乐大典》是一个概念,没有国家出大钱,组织大量的人力进行,是不可能完成的。 一个人,或是一个书院来做这件事,想都不要想。 而参与这件事,哪怕是挂个名,那都是跟修《资治通鉴》在编撰组上留名是一个概念。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由孔希路来发言。 “六经不是那么好注的。”孔希路言简意赅道。 六经当然不好注,但不好注的是六经本身吗?不好注的是统治者需要他们怎么来解释经义! 姜星火明白孔希路的意思,他对此自然是有一番腹稿的。 “通经致用嘛,包含两个方面的意思。” “第一个方面,是经学义法,也就是通过给六经做注,来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重整经学的整个体系,以资时下取法。” “第二个方面,则是治经之法,也就是治学方法。” 这句话姜星火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姜星火主张什么治学之法?自然是实践出真知那套。 高逊志此时已经有些醉意了,但听闻此言,还是颔首道:“研究经学最忌讳不得本原而务循支离,实际上,若是儒学是一本书,六经就是大纲,儒学若是一棵树,六经就是根本,其余诸如四书之类的支流余裔,不过是因缘而生罢了,若是正经研究经学,那就必须得确立主旨,探骊得珠,此后解经便如利刃切肉,迎刃而开也。” “便是这个道理了。”姜星火趁热打铁道,“儒家伦常义理百世可知,而《六经》同出一源,其宗旨、大义、礼制,皆相同,而其体制、文字,则诸经各自不同.跟这本小册子里画的骨骼结构图,又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做学问,不找主要的骨头,而去寻旁边的小骨头吗?” 曹端有所触动,但仅仅是这些的话,对于他们来说恐怕还不够,因为巨大的利益面前,同样存在着风险。 他们必须搞明白,姜星火让他们来发表的文章,到底要做什么。 而这里面的关键,不在于姜星火说的第二方面的治学方法,而在于第一方面说的“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 嗯,燕国地图铺了半天,这是终于露出匕首来了。 姜星火口中的“制度”,当然不是通常含义上的政治制度。 事实上,按朱熹的理解,也是这个时代对于制度最标准的理解,一共有两类,其中《周礼》为一类,即“礼之纲领”,而《仪礼》和《礼记》则是另一类,即“仪法度数”。 看起来很奇怪吗?为什么都是礼仪? 这并不难理解,礼部为什么是六部里名义上排名第一的部? 在封建王朝时期,礼仪是社会活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方式与规范,制度在国家政治与社会规则的纲领与枢纽,二者互为表里,礼仪就是制度,制度就是礼仪。 而义理和制度之间,联系同样非常密切。 孔希路这时候还是没有拿定主意,这种大事,并非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若是姜星火没有一个完备的计划,就要他以南孔家主的身份来做六经新注,哪怕是他,对此可能产生的后果,同样也是心里没底。 孔希路看着姜星火年轻的脸庞,缓缓说道:“盖制度者,经史之枢纽,圣贤精理奥义之所由见,而世界盛衰治乱所从出也,六经以明制度为大例不假,毕竟就算《春秋》微言大义,可说穿了,还是以著书谨祸乱、辨存亡,六经都是如此,所有安危祸福,旧说多阙,今悉采备,无非便是用以明得失成败之数。” 经史子集,经在最前面,而其言爵禄,则职官志也;其言封建九州,则地理志也;其言国用,则食货志也;其言司寇,则刑法志也;其言四夷,则外夷诸传也.这些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从六经里出来的。 “可是,要从何处立意呢?” 这个疑问,同样是萦绕在曹端和高逊志心头的。 是啊,从何处破题立意呢?这可不是科举考试,科举考试涉及到的也就是一个人或一群人,给六经做注,尤其是要从六经的义理着手,反思过去的制度,给现在的制度变革背书,没有一个能无懈可击地立住脚的立意,是绝对不行的。 要是强行来做这件事,哪怕是就直接成了笑话,让人觉得他们是放弃了颜面,给当权者捧臭脚,这是任何大儒都不能接受的。 参与官方注六经是荣耀,可这荣耀背后,还蕴藏着同样沉甸甸的东西。 姜星火并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给出了他和姚广孝、张宇初思考很久后的答案。 姜星火指着孔希路,说道。 “孔子,两个孔子。” 那么儒家怎么实践这八个字? 答案也不复杂,用另外八个字来实践。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 现在既然已经用复兴的心学和实学,破坏了理学一家独大的地位,那么接下来,当然是继续加大对理学优势地位的破坏。 什么破坏是最有威力的? 要知道,堡垒永远都是从内部攻破最容易。 所以姜星火打的主意,就是说服这些刚刚在“古今王霸义利”三辩中名扬天下的大儒,让他们帮忙破坏理学.这听起来是一个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姜星火却早有计划。 姜星火笑道:“齐家治国平天下尚且不提,就说这读书一事,六经之中义例文句精粗微显可谓是参杂纷烦,又比真的处理国家政务,要简单多少?我看未必!而既然六经繁杂,百思未必能通,那就有通经致用的必要了。” 曹端的粗眉微皱,开口问道:“通经致用,又是怎么个说法?” “自然是由朝廷出钱,延请大儒,修订六经之注,以为后世准则。” 姜星火这话说得轻巧,但这话一出,其实事情就成了三分之一了。 为什么? 钱不钱的其实不重要,就说这件事,那就是多少大儒抢破脑袋都想承担的任务? 这可是给国朝修六经集注! 这可是要流传后世成为无数读书人所学标准的! 站在角落里隐身的慧空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眼前的这三位大儒神色有些变化。 他对于儒学的理解,还处于比较粗浅的皮毛阶段,但慧空也知道朱熹能配祀孔庙,凭的就是他理学集大成者的身份,那么朱熹的思想是通过什么体现的?《四书集注》。 《四书集注》全称为《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对《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做的批注,它既是读书人的教材,也是科举考试的标准,科举答题的答案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在眼下的大明,地位很高。 可但凡是对儒学理论体系有些了解的人,都能明白,“六经”是高于“四书”的,更何况四书里的《论语》、《孟子》本不是经,《大学》、《中庸》一开始更仅仅只是《小戴礼记》中的两篇。 朱熹对此是怎么解释的呢?朱熹自己也说的清楚,“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之言,然后及乎六经”,朱熹把他注释的四书比作“熟饭”,也就是拿来就能果腹充饥,而六经则是“打禾为饭”,意思就是把禾苗拔下来做饭.在理学的演进中,一开始二程是将四书看做学习六经的阶梯的,朱熹承认这一点,但是他通过掌握相对更容易学习的四书的注解权,在经书学习中夺取了六经正统的教育地位。 《四书集注》是朱熹钻研一生构建的完整理学思想体系,因此,朱熹反复强调掌握了《四书集注》就奠定了理学思想的基础事实上,朱熹的《四书集注》当然是一部相当厉害的作品,但要是说这就是儒学的唯一解释,那也是扯淡,至于他的弟子吹嘘的“故愚谓《朱子语类》与《四书》异者,当以《朱子语类》为正,而论难往复,《四书》所未及者,当以《朱子语类》为助”,更是纯纯的往朱熹脸上贴金。 给六经做注,毫无疑问是比给四书做注,工作量更大,也更加煊赫荣耀的事情。 四书尚且可以一个人穷其一生来做,但六经这种体量,涉及到考据、对比、研究,就跟修《永乐大典》是一个概念,没有国家出大钱,组织大量的人力进行,是不可能完成的。 一个人,或是一个书院来做这件事,想都不要想。 而参与这件事,哪怕是挂个名,那都是跟修《资治通鉴》在编撰组上留名是一个概念。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还是由孔希路来发言。 “六经不是那么好注的。”孔希路言简意赅道。 六经当然不好注,但不好注的是六经本身吗?不好注的是统治者需要他们怎么来解释经义! 姜星火明白孔希路的意思,他对此自然是有一番腹稿的。 “通经致用嘛,包含两个方面的意思。” “第一个方面,是经学义法,也就是通过给六经做注,来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重整经学的整个体系,以资时下取法。” “第二个方面,则是治经之法,也就是治学方法。” 这句话姜星火没说完,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他想说什么,姜星火主张什么治学之法?自然是实践出真知那套。 高逊志此时已经有些醉意了,但听闻此言,还是颔首道:“研究经学最忌讳不得本原而务循支离,实际上,若是儒学是一本书,六经就是大纲,儒学若是一棵树,六经就是根本,其余诸如四书之类的支流余裔,不过是因缘而生罢了,若是正经研究经学,那就必须得确立主旨,探骊得珠,此后解经便如利刃切肉,迎刃而开也。” “便是这个道理了。”姜星火趁热打铁道,“儒家伦常义理百世可知,而《六经》同出一源,其宗旨、大义、礼制,皆相同,而其体制、文字,则诸经各自不同.跟这本小册子里画的骨骼结构图,又有什么不同呢?难道做学问,不找主要的骨头,而去寻旁边的小骨头吗?” 曹端有所触动,但仅仅是这些的话,对于他们来说恐怕还不够,因为巨大的利益面前,同样存在着风险。 他们必须搞明白,姜星火让他们来发表的文章,到底要做什么。 而这里面的关键,不在于姜星火说的第二方面的治学方法,而在于第一方面说的“揭示义理与制度的体用关系”。 嗯,燕国地图铺了半天,这是终于露出匕首来了。 姜星火口中的“制度”,当然不是通常含义上的政治制度。 事实上,按朱熹的理解,也是这个时代对于制度最标准的理解,一共有两类,其中《周礼》为一类,即“礼之纲领”,而《仪礼》和《礼记》则是另一类,即“仪法度数”。 看起来很奇怪吗?为什么都是礼仪? 这并不难理解,礼部为什么是六部里名义上排名第一的部? 在封建王朝时期,礼仪是社会活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方式与规范,制度在国家政治与社会规则的纲领与枢纽,二者互为表里,礼仪就是制度,制度就是礼仪。 而义理和制度之间,联系同样非常密切。 孔希路这时候还是没有拿定主意,这种大事,并非是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若是姜星火没有一个完备的计划,就要他以南孔家主的身份来做六经新注,哪怕是他,对此可能产生的后果,同样也是心里没底。 孔希路看着姜星火年轻的脸庞,缓缓说道:“盖制度者,经史之枢纽,圣贤精理奥义之所由见,而世界盛衰治乱所从出也,六经以明制度为大例不假,毕竟就算《春秋》微言大义,可说穿了,还是以著书谨祸乱、辨存亡,六经都是如此,所有安危祸福,旧说多阙,今悉采备,无非便是用以明得失成败之数。” 经史子集,经在最前面,而其言爵禄,则职官志也;其言封建九州,则地理志也;其言国用,则食货志也;其言司寇,则刑法志也;其言四夷,则外夷诸传也.这些东西归根结底,都是从六经里出来的。 “可是,要从何处立意呢?” 这个疑问,同样是萦绕在曹端和高逊志心头的。 是啊,从何处破题立意呢?这可不是科举考试,科举考试涉及到的也就是一个人或一群人,给六经做注,尤其是要从六经的义理着手,反思过去的制度,给现在的制度变革背书,没有一个能无懈可击地立住脚的立意,是绝对不行的。 要是强行来做这件事,哪怕是就直接成了笑话,让人觉得他们是放弃了颜面,给当权者捧臭脚,这是任何大儒都不能接受的。 参与官方注六经是荣耀,可这荣耀背后,还蕴藏着同样沉甸甸的东西。 姜星火并没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给出了他和姚广孝、张宇初思考很久后的答案。 姜星火指着孔希路,说道。 “孔子,两个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