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宝玉是和黛玉同来,宝钗心中顿觉好没意思。 脸上却是笑得十分温婉: “大家都已经来了,怎么只你两个姗姗来迟?你两个单独贪玩去哪里了?快从实招来。” 黛玉淡然道: “我那屋里檐下的燕子窝里,今儿孵出了小燕子,我听见有叫声了,看两只大燕子站在窝边又跳又叫,觉得有趣,就多瞧了一会子。 出来路上,又瞧见有几个婆子抬着两盆白海棠,倒也稀罕,可惜开得有些过了,又站住瞧了会子,这不就来迟了?” 宝玉忽然意外瞧见贾琏来了,自然知道是来问自己为什么没上学的,已经咧了咧嘴,此时只好朝贾琏道: “我这身子瞧着好,里头弱,一直都头晕目眩,浑身没劲,饭也不大吃。昨儿夜里头疼失眠,才起得迟了。” 贾琏明知道他在偷懒,可此时人多,也不便说他,便没言语。 宝玉见应付过了贾琏,心中已经松了,又朝探春道: “不过我一瞧见三妹妹派人送来的花笺,说要召了咱们来趁着践花会起个诗社,我忍着病,立刻就赶紧来了。 也可巧儿芸哥儿方才送进两盆白海棠来,说是寻了许多名园,找了许多花匠,这才得了一种十分难得的白海棠,变尽方法,也只弄得两盆。 正好咱们起了诗社,我叫她们收拾收拾,等她们抬来咱们赏了花,拿它为题作诗,岂不有趣?” “既是难得的白海棠,我倒要好好赏一赏,看够了才好作诗。” 迎春其实骨子里也是乐意和众人一道玩乐的,所以今日的话比平时多。 在宝钗看来,迎春是这些姐妹之中最没利用价值的一个,此时立刻拿大道: “不过是白海棠,谁没见过?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 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要等见了才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 怼得迎春立刻低下了头去。 . 正此时,外间有人来报,说做着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的江南甄家的大老爷甄柸,派了两个婆子来见老太太,请二奶奶也过去。 凤姐顿觉扫兴,自言自语了一句: “哟,这才几儿啊?怎么现在就来送端午的节礼了不成? 不对啊,就是送节礼,也该是他们老太太打发人来送啊,怎么是他们大老爷派人来?” 贾琏心中一动——莫非是甄柸的儿子甄琏的人命案子判下来了? . 在扬州之时,大盐商江春笙与盐政甄桓沆瀣一气,放出扬州瘦马墨香做了林如海的通房丫鬟,用墨香一家人的性命要挟,让墨香给林如海下毒,事发之后,江春笙又派出杀手,杀了墨香的父母。 而甄柸的儿子甄琏,当时正在他叔叔甄桓处做客,收了大盐商江春笙的贿赂不算,更尖杀了墨香八九岁的小妹妹。 甄家的老太妃还在宫里,甄家的势力还在,所以甄桓只是丢了两淮盐政的官,但甄琏的事情涉及人命案,听说刑部定了个“绞监候”,把最后是否降一等罪责的“恩典”留给皇帝。 甄琏的命保不保得住,就看甄家的势力到底还有多大了。 一想到到此,贾琏口中不由轻轻重复了一句: “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 探春在旁好奇问了句: “老听说甄家、甄家的,原来他家大老爷是个体仁院总裁,这到底是个管什么的官儿?” 宝钗读书不少,也处处留心,只奈何她家中从商,并不懂官场,便摇着扇子悠悠道: “他们男人家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当官做宰,这便好了。 我们女子居于闺阁之内,倒不必操那么多心,只每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其余的事情,尤其是外头的事情,不知道才是本分。” 她这道貌岸然的两句话,把这两天操心费力要起个风雅诗社的探春,一下子给撂在了旱地上。 合着女孩子就只应该关起门来天天绣花纳鞋底子? 那贾探春搜肠刮肚写出“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的词句,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了人手一份的花笺邀请函,原来都是在“不守本分”? 探春的脸儿瞬间就沉了下来。 其余众人也不免尴尬,宝玉更不知该向着谁说话才好,只是左右来回看来看去,不知所措。 唯有黛玉坦然向贾琏道: “此事我听我父亲说过,倒还算知道一二。 这‘体仁’二字,原本说的是中书省的体仁阁,本是前朝诏见内外大臣、举荐博学之士试诗比赋的所在,早已不用,荒废多年。 太上皇在位之时,曾拨款重新修葺,之后不复旧用,改为拨给广储司使用,在宫中专门做缎库,掌储缎、纱、绸、绫、绢、布等物。 所以如今这里头的‘体仁’二字,说的不是中书省,而是代指织造之物。” 贾琏闻言,恍然道: “原来就是个‘江南织造’,怎么起了这么个花里胡哨的名儿,听着唬人得很。” 黛玉抿嘴儿一笑: “琏二哥谬矣。 江南织造是江南织造,那是个现成的官儿,也有自己固定的衙门。 而甄老爷的这个官儿,明面上确实是管着江南织造的,可又另外有些说道,得一层层地讲。 头一层,是‘体仁院总裁’。就是我方才说的,他的职责是总管着宫中所有织造之物的供奉,并不止只管着江南一地的织造供奉。 第二层,是‘钦差金陵省’。这个钦差,就是奉皇帝旨意外出办差。钦差金陵省,自然就是派去金陵办差的意思。不过,既然是出外办差,那就总还有个回来的时候。 第三层,是上头两层意思一叠加,那就是皇上派出去总管宫中所有织造之物供奉事务的一趟差事,说明这并不是一个常设的官职,当然也就没有这么一个正经设立的衙门。 这种官职,听起来厉害,权力也不小,可说设就设,说撤就撤,历朝历代都有。 但奇就奇在甄家的这个‘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一‘钦差’就在金陵‘钦差’了十几年,可见是皇恩浩荡。” 当着一众人,黛玉不便将有些话说透,可她又担心自己不能给贾琏说明白,也只好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嘴角轻轻噙出一个冷笑。 那是故意告诉贾琏: 当时的皇帝已经成了太上皇,但皇帝已经换了,“皇恩”却还一直没换,这才是“奇”处。太上皇势力至今犹在,当今皇帝岂有不恶心的道理? 聪明如贾琏,自然瞬间明白了这当中的意思,心中不由暗赞: 林妹妹到底是出身清贵,又得了林如海悉心教导,见识果然非寻常女子可比。 便作揖道: “到底是林妹妹博学,受教了。” 黛玉抿嘴一笑,双颊不由一红。 . 一旁的宝玉却惊讶万分: “林妹妹,没想到你竟然懂得这些俗务?” 宝钗心中不服,一眼瞥见凤姐还在让平儿帮她打理鬓发,便故意挑拨笑道: “这就是林妹妹的长处了,她有学问,有见识,父亲又是探花郎,自然比不识字的人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