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一个个华服公子烂醉如泥地被抬下楼去,贾琏却只觉越喝越清醒。 如今这样的境遇,实在很糟糕了。 自己这惧内的名声也忒响亮了。 而且从这帮损友口中得知,贾琏的原主对此并不十分介意,还常常自己拿自己调侃。 这是什么样的公众形象? 但现在的贾琏介意,这活得也太不男人了。 窝囊叼块肺——窝囊废! 贾琏一个人越喝越窝心,越喝越生气,气哼哼走下楼来。 兴儿原本在楼下候着,眼瞧着别的府里的下人被一个个叫上去,搭着、扛着、抬着自己不省人事的主子,一个个都离开了酒楼。可自己的主子还没下来,心中愈发没底。 他知道贾琏虽然爱吃酒,酒量却很是一般,每每都位列最先被灌倒的前三名。 可今天,谁晓得这主子是发了什么神威?竟然在喝倒了其余所有人之后,还自己在楼上继续喝,这是要发疯啊。 贾琏终于喝腻了,却还没有喝醉。 这成为“烧刀”的顶级烧酒度数太低,估计至多三十度,而且这里的“大杯”,也不过是比三钱杯略大一圈而已。这在他前世的酒桌上,简直就是小儿科。 贾琏仿佛寂寞高手独孤求败,终于大咧咧下楼来。 兴儿赶忙上前扶住,被贾琏推开:“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醉了?” 却听见一旁苦着脸的酒楼老板小声嘟囔一句: “完了,能付银子的都喝倒了。只琏二爷没喝倒,却偏偏是个没钱的。” 贾琏只有五分酒意,将这话听得清楚,心道:果然琏二爷的窝囊废大名远扬,不止家里跟官场,连街上酒楼老板都知道了。 但贾琏是个有城府的人,知晓争一时之长短,不如从根子上解决自身问题——我tm还就不信了,我贾琏会一直这么窝囊! 便转头道: “少废话,明日来我府里取银子。” …… 回至府中,天已经黑透了。 给风一吹,贾琏有些头晕,还是得由兴儿扶着——这破酒,度数不够,杂醇太多,上头。 进了角门,走过一条南北宽夹道,来到一处院门,门口侍立着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 贾琏脚下有点拌蒜,心里却雪亮。 在门口略一停留,心道:这就是我以后的家了。贾琏啊贾琏,你要做个成功男人,也得有个成功男人该有的家,方才不负此生。 转过粉油大影壁,后有一扇大门,进入小小一所房室,这便是贾琏与王熙凤的住处。 上了台阶,有小丫头打起大红撒花软帘来,扑面便有香气袭人而来,迎面摆放着一个蓝底描金五彩花鸟纹的四方大瓷瓶。 进了屋,迎面供案上,一棵二尺多高的珊瑚树丹红如血。一旁雨过天青汝窑瓷盆中,养的碧绿水仙亭亭玉立,已经开了几支黄心白花。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一旁描金炕屏旁,窗台上摆着青玉香炉,里面不知道熏的什么香,闻了教人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 炕边有錾铜仙鹤大熏笼,里面笼着炭火,熏得屋里暖烘烘的。 好个钟鸣鼎食的富贵人家! 好个温柔舒适的神仙所在! 贾琏不由伸了个大懒腰,一屁股坐在那软软的大坐褥上,登时就不想起来。 兴儿不敢久待,悄悄在贾琏耳边道: “二爷, 奴才得出去了。奴才少被二奶奶瞧见一回,能多活好几日。” 却被贾琏一把拉住: “这屋里人都哪里去了?” 这屋里一派富贵香暖,却不免有些冷清。 此时除了贾琏和兴儿,只有一个打帘子的小丫头远远站在门旁。 兴儿小声道: “老太太那边留二太太和林姑娘吃晚饭,二奶奶少不得得张罗着。 饭后她们娘们儿要说话,二奶奶也必得陪着,走开不得。 说够了话,还得安顿林妹妹的住处和伺候人等,这早晚未必能回来。 二爷若是有了酒意,就不妨先歇下。” 回头向那小丫头道:“善姐,二爷今晚在外面饮了不少酒,你还是拿了唾盂过来的好。” 那小丫头答应着,取过一个锤银唾盂,放在贾琏身边,便又躲开。 兴儿出去后,那善姐一言不发,手脚利落地伺候贾琏换了衣裳,拿手巾蘸了温水,给贾琏擦手擦脸,服侍贾琏躺下,之后逃命似地出屋而去。 偌大屋中,只剩下贾琏一人。 听着桌上金铜自鸣钟“咯当咯当”的响声在屋里回荡,贾琏明白了:众人都怕王熙凤,所以都跟躲鬼似的躲着自己。 这都什么事儿啊!难道自己以后就必须得对着这个阎王老婆不成? 才想到此,岂料放在一旁的风月宝鉴又开了口: “这阎王老婆可是主人自己选的,并不是月老乱点鸳鸯谱。 当年,主人和王熙凤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都是一处长大的。 那时候都是哥哥妹妹一起叫着的,只说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主人这时候倒嫌弃她个大醋罐子?” 贾琏心情愈发不好:“我跟她两小无猜?还一块长大,还哥哥妹妹,我都没看出来她是个变态控制狂?我瞎啊!” 风月宝鉴犹豫一下,还是问:“请教主人,什么是变态控制狂?” 贾琏无奈吐了口气: “说了你也不懂,你就理解为她是个爱妒忌的超级醋坛子吧。” 镜子也叹了口气: “确实如此,王熙凤妒忌得有些过了。 她进门的当月,就撵了主人的通房大丫头。半年之内,打发了自己的三个陪嫁丫环。 那四个女孩里头,有三个与主人都有风月之实,主人心中不忿,在所难免。 后来她自己也觉得面上不好看,这才将平儿给主人做了屋里人,可偏偏又不许主人近身,一年里也不见得有一两回。唉——主人倒也罢了,倒是平儿姑娘,枉担了个侍妾的虚名,可怜,可怜。” “什么叫我倒也罢了?她可怜,我更可怜!我被她生生逼成了同性恋!”贾琏不自觉间,已经把自己和贾琏原身合二为一。 风月宝鉴却不以为然:“那些风月事,未必能得真风月的趣味。主人这一生风月,还不曾开场呢。譬如……” 贾琏忽然警醒:“你闭嘴!你个变态偷窥狂!一提‘风月’,你就兴奋得跟苍蝇见了血似的。”抓过一个帕子,一把将那镜子包了起来,“不许再出声!我烦。” 金铜自鸣钟敲了整整十下,贾琏心中只是烦闷,在床上来回翻腾: 都这个时辰了,这空屋冷灶的“家”里,就只有自己一个活人! 自己以前看书,只看到贾琏的富贵荣华,谁晓得他竟然过成这副倒霉德行! 家里家外,无人不看他是个怕老婆、没钱没权的窝囊废物。 《红楼梦》原书中,王熙凤的判词是“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生此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衰。” 有的解释是“从,令,休”,也就是最终贾琏要休妻。 还有说法是“丛,冷,秦”,却是不知作何解释。 现在的贾琏,翻来覆去,就是在想要赶紧休掉王熙凤。 过不下去,离婚也挺好。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好聚好散,彼此留条生路。 他正略有些迷糊,忽听院内脚步声杂沓,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七八个小丫头,急急乱跑,都说:“奶奶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