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需要点时间聚集队伍和制作“云梯”,崔义玄同样需要时间来发动百姓上城。 叛军在城外的所作所为,城里百姓那是早有耳闻,加之南门、北门外的逃难百姓惨况,更加的让城里百姓意识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叛军再进城了。 原先“睦州”官员固然可恶,但是朝廷派来的“明威将军”已经再三表示,那些官员,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以明正典刑,尤为重要地是,新来的朝廷军队,军纪严明,善待每个百姓,且打起仗来以一当十,战无不胜,令百姓们信心倍增,这才有了上城的勇气。 大唐“永徽五年”二月十七日,自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起,“睦州”城头即燃起烽烟。 谢岩选择出城后落脚“安溪村”,原因有两个,其一,叛军攻城主力必定在城西,自“安溪村”去城西全程近百里,一天时间根本不可能到达;其二,“安溪村”与城东门之间有一条河,那里设置军队拦截的话,渡河极为困难,且骑兵发挥不了作用。 谢岩就是要给章叔胤一个错觉,让他觉得,能够有两三天的时间攻城,只有叛军选择攻城,才能够将他们聚到一起,且离开营地,唯有如此,才能够发挥骑兵野战优势,避免艰苦的、伤亡巨大的阵地攻坚战。 一百里,对“婺州”军而言,要求的确是高了,但是对“羽林左卫”和“卫岗乡巡逻队”来说,却是不高。 谢岩亲自带领一千八百名部下,弃马,以徒步急行军的方式,自“安溪村”西北方向,穿越山丘和密林,赶往叛军军营地后方五里处;冯宝则带着两千“婺州”军,骑上谢岩他们留下的马匹,向西绕行,去跟谢岩汇合。 许恢明白将军的意思,那就是让“婺州”军充当送马的角色,真正作战的主力,还是那“武平特混营”,只是他非常不理解,那一千多人,可都是披甲的军卒,他们怎么能够有如此自信,以一天时间走完那近百里的山地呢? 不懂就问,冯宝告诉许恢:“严格的选拔标准,严格的日常操练,加上最精良的装备,这是谢校尉当初给陛下的建言,以精兵来减少国家军队数量,于国于民都有莫大好处,此次平叛,是谢校尉以实际战果来告诉陛下,一千精兵,抵得上一万无用军卒。” 许恢除了军事上有些见地外,其他懂得都不是太多,可单从军事上而言,他也明白,一支大军里,真正堪称精锐悍卒的,大约也就那几千人,多数士兵不过是拿着刀的农民而已,战斗力很有限。 许恢不能理解谢岩对于军事的设想以及其对政治的影响,但是大唐朝廷里,那可是知者甚众。 通过“羽林左卫”设立,大唐军方对于军队精锐化的构想那是态度暧昧,一方面,军队精锐化需要裁撤许多军队,必定影响到许多军官,而他们大多是功勋子弟,安置就成了大问题;另一方面,军队精锐化,朝廷必须要增加大量拨款,钱多了、人少了,那当然是好事!也正因为利弊各半,军方从来一语不发,静观其变。 可朝中文官可就不那么想了,要是真正精锐化后,拨付军中的钱财成倍不止,且尤为重要的是,淘汰下来的军官,必定需要占据大量官位,在眼下官多职位少的情况下,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嘛,所以他们是极力反对。指派谢岩出征,正是在这一大背景下的结果。 皇帝李治需要谢岩以一场大胜来为自己接下来在军事方面的改动提供借口,文臣们需要谢岩以失败来验证自己的正确,至于大唐军方,依然如过去一般暧昧。 “两仪殿”,李治单独召见了“英国公”李绩,直接道:“朕接到‘歙州’八百里加急,称叛军有退兵动向,向朕讨赏来了。” “‘歙州’被困数十日,未失一寸,其功不小。”李绩回道。 李治又问:“英公以为,叛军为何撤兵?” “不外‘睦州’有变。”李绩淡淡地回道。 “日前,‘杭州’传来消息,不是说谢爱卿已经收复‘睦州’了吗?”李治再问。 “叛军主力仍在,拿下‘睦州’不等于战事结束,相反,在老臣看来,应该是刚刚开始。”李绩依然是中规中矩地回答道。 “英公如何看待此战?”李治问了一个最主要的问题。 李绩考虑一下后,道:“谢县男用兵与众不同,老臣很难猜测,从兵力上来说,谢县男率军取‘睦州’,灭童文宝部,已经很不容易,战损几何也未可知,接下来面对叛军主力近六万大军,结果难料。” “以数千人面对近十万叛军,朕是不是过于难为谢爱卿了?”李治似乎有些自责。 李绩却道:“陛下,谢县男若是应付不了,理当上书求援,可如今,兵部并未接到任何文书,老臣以为,局面应当不至太坏。” 李治点了点头,道:“朕也希望如此啊——” 千里之外的“睦州”,此时正经历着最痛苦、最漫长的一天!从天亮开始,叛军架着云梯从西、北两个门开始进攻,因为事关自身生死,叛军顾不上伤亡,在章叔胤亲自督阵下,奋不顾身地往城墙上爬。 “睦州”是个小城,城墙不是很高,幸亏崔义玄组织的百姓很是用心,以石灰、滚热的油,加上密集的弓箭,抵挡住了叛军一轮又一轮的进攻。 这是一场奇怪的攻城战,守城和攻城的,几乎都是“睦州”人,或许他们之间有些人原先还认识,但为了生存,双方谁也不敢留力! 一座座云梯搭上城墙,有的被人以木杆推倒,有的被滚木擂石砸断,无论是哪一种方式,都会带起一片惨叫。 城墙上的弓箭手主要是“婺州”那些民伕,其实说是“辅兵”应该更加恰当,它们具有一定的军事素养,拉弓射箭,毫不含糊,虽说准头差了些,但是作用还是很明显,每每有叛军登上城头,都被射杀。 双方都缺少防护的甲胄,所以伤亡都不小,但总体来说,叛军损失更大。 攻城,从来都是拿人命在往里面填,仅仅一个上午,章叔胤得报,麾下阵亡已经过五百,还不包括伤者,那人数更多。他丝毫没有停手之意,冷冷地眼望城墙之上,时不时地挥手示意部下率军继续上前。 余望就在西门,他之前从来没有杀过人,哪怕当日灌倒章哲,最后动手的人却是老张头,可今天不行了,你不杀人,人就杀你!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扔出多少石块了,可是却能够清楚记得自己扔出的石块砸中一个人头顶时,脑袋开花、脑浆四溅的情形。 余望当时吓坏了,若不是身边有人拉了他一把,没准就给城下射来的羽箭给伤了。从那个时候起,他只管扔,再也不敢看了。 许多守城百姓也是如此,机械的重复着某一个动作,时不时的张望一下,然后心惊胆战地收回目光,继续重复。 余望所在一段城墙,原有三百人,等到了中午时分,已经少了快三成了,有死了的,也有伤了的,其中有一个人,被箭矢射中额头的时候,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当时他看的非常清楚,比自己年长一些的同伴,就这么在一瞬间没了,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叛军没有休息的意思,一刻不停地持续攻城,城头存储的石块、滚木一类的消耗非常大,也非常快,余望看见了许多老人、妇孺也加入了往城上送物资的队伍里,什么是民心?这就是民心!见到这一幕,余望意识到,叛军要想攻下“睦州”,几乎没有可能。哪怕他的身边伤亡者越来越多,可是他的信心却越来越强。 “仆射,不能再这么攻城了,弟兄们的伤亡实在太大了。”援军统领实在看不下去,提出了建议。 “不行,必须咬牙撑下去。”章叔胤不为所动地道:“军中缺粮,坚持不了两天,拿不下‘睦州’大家全得玩完,” 援军统领知道此为事实,所以只能住口不言,再次全神贯注地盯着战场。 “距离集合地还有多远?”谢岩气喘吁吁地问着身边的王决。 “还、还有二十多里。”王决同样喘着粗气道。 “传令,休息半个时辰。”谢岩看得出来,王决是跟不上了,完全是在死撑着,他估计巡逻队里应该也有不少人是这情况,故不得不下令道。 随谢岩一声令下,包括王决在内的许多人,瞬间就瘫了下去,他们太累了,一个个披着铁甲,走了几十里山路,沿途也没有怎么休息,许多人已是到了极限。 “校尉,半个时辰是不是少了点?”刘愣子见到许多人疲惫不堪的模样,低低地问了一下。 谢岩摇首言道:“没办法,天快黑了,夜里赶路想快也快不了,早点到汇合地,全军还能多休息一会,我最担心的是叛军会夜里也不休息,他们也赶时间的。” “末将明白了。”刘愣子说了一句后,起身去看看自己部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谢岩叛断很准,章叔胤的确在连夜攻打“睦州”,他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命令自己的亲兵以“督战队”的名义在监督,凡后退者,斩! 在严酷的军法下,叛军一轮又一轮地进攻,好多次已经冲上城头,但都被同样杀红了眼的百姓们,给连砍带劈的杀退,许多百姓甚至是抱着叛军一起摔下城,同归于尽了。 余望已经浑身是血,他也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只感觉疼的麻木了,除了还知道机械的搬运石块以外,别的动作似乎都忘了。 城上、城下,到处燃放着篝火,浓浓的黑烟冲天而上,将月光似乎都遮掩的黯淡了一些。 崔义玄就站在西门之上的城楼前,几名亲兵守在他身前,以盾牌护卫这个倔强的老头,他说什么也不愿下城头,就那么笔直得站着,像一尊雕塑般动也不动。 经历过隋朝末年战乱的崔义玄,比谁都清楚,在这样一个危急时刻,主帅,必须要出现在众人面前,唯有如此,方可给守城的军卒以及百姓们带来信心。 坚定必胜的信念,是这场战事里必不可少的重要条件,官军是,叛军也是。 “仆射,先休息吧,明天再攻城便是。”那位援军统领道:“我军已经折损了近四千人,加上伤者,兵力折损接近五成,再不让弟兄们休息一下,恐怕、恐怕会军心不稳啊。” 章叔胤我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干瘪的嘴唇,然后道:“某家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形势逼人啊,派去拦截官军的队伍报信说,官军隔河对峙,并没有过河的打算,某家担心,那只神出鬼没的骑兵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怎么可能?”援军统领道:“官道需要百里,绕道而行那是快两百里,就算他们可以赶到,那也是失去作战能力的骑兵,根本不足为惧。” “某家当然知道,不就是有些担心嘛。”章叔胤说着,尴尬的笑了一下,然后道:“这样吧,子时前,若还是拿不下,通知前面的队伍撤下休整,换预备兵力攻城。” “预备兵力可是咱们手上最后的兵力了,此时用上,万一有变,那咱们手上可就没人了呀。”援军统领提醒一下道。 “管不了那么多啦,夺不回‘睦州’,兵力越多越是负担,现如今可养不起那么多人。” 援军统领无言以对章叔胤说的话,毕竟,没有第二种可以选择的方法。 对守城的人而言,叛军换谁上来,都是一样的,每一个城上百姓,只要还能动的,都在参与守卫“睦州”,守卫他们自己的家园。 叛军的疯狂攻城以及前些日子的抢粮行为,让百姓痛恨不已,而人在愤怒下激发出来的力量是极其恐怖的,正因为此,叛军整整一天一夜的攻城,始终未有寸进,除了损失几千人马外,什么也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