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荀子》 —— 王太守被康朱皮的亲兵与都养“请”到干净的房间,又取来印章、笔墨,请王太守按康朱皮的要求,写几封言辞恳切、情深意切的家信、公函,康朱皮早已备下王太守的公印私章,准备有大用。 康朱皮认字,王太守写的书信也会先交由通文法的县吏监督审查,不怕王太守舍了性命去捣鬼。 要写的信件不少,因为康朱皮不想暴露自己下一步的动向,所以西面的代郡,南面的范阳国、燕国,东面的北平,康朱皮都要求王太守写信件,这自然耗费些时间,康朱皮便让李政留下来监督,自己抽身赶回鸡鸣山坞寨,那儿还有几个俘虏等他一一拜访。 “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寄下一百杀威棒,留在营中做书吏心在荆湖身在燕,漂泊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欸欸,怎么唱起这个来了,要死啊。”3 自顾自地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康朱皮骑着快马,穿过上谷的旷野,返回坞寨,下了马就一溜小跑,穿过一道护墙,进了俘虏专用的庵庐。 皮初等几位官军的下层官将仍在里面调理伤势,康朱皮急匆匆赶回来,就是要招募他们。 康朱皮清楚的很,这些职业军官都是老兵油子和兵痞,还是实用主义、利己主义与半文盲莽夫的集合体,若论私德,人品着实拉胯,杀良冒功、喝兵血、走私、行劫都干过,但边地武人的豪爽与直快又让他们相对好结交。当下的康朱皮也需要他们的军事知识,光靠从杜老兵那里汲取的吉光片羽显然愈来愈不能应付不断增长的军事需求。 “皮将军,近来可好啊?” 走进皮初的病房,康朱皮屏退左右,找了个胡床坐下,唯留康矛一人持刀护卫。 “好得很,多谢康郎君让杜医工照顾我,让老兵又捡回一条命,康郎君救助被你俘虏的官军儿郎,一个不杀,尽数给药,佩服!我听医工说,康郎君可是大忙人,成日忙到不吃不喝,今天怎么有兴致来看老兵我?” 皮初绷带刚解,正躺在卧榻上,望着康朱皮,毫不在意地笑着说,仿佛在与同袍而不是敌人交流。当时皮初身负重伤,康朱皮考虑到他的身份,为了获取更多情报,便把他从战场上拖了回来,让杜胙尽人道主义。 亏得皮初戎马十余载,身子骨硬朗,才挺了过来,但元气大伤,只能在床上静养。 康朱皮也笑,和太守聊天的劲不由自主地又涌了上来:“某今日来,是向将军请教一二的。” “败军之将,哪里敢在打了大胜仗的康郎君之前说什么?” “诶,皮将军,我听你的仆役说,若不是陈非操之过急,先掀了桌子,真按皮将军的计策执行,某今日就沦为皮将军的阶下囚了,将军如此人才,何必自谦啊!” “好了,康郎君别和老兵我瞎客套了,又不是儒生相见,拽什么文啊,真麻烦。容老兵猜猜,是欲招降,还是欲放了我,让我带话给朝廷?” 皮初大大咧咧地笑着,丝毫没有在意别的什么,被俘的这些时日,他看得很开,不调皮,不捣蛋,该吃吃,该喝喝,和康朱皮的医工们说说笑笑,在庵庐里混的很开。 “当然是前者,从战阵上夺不来的东西,我当然不准备找朝廷去要,皮将军怎么会想我让将军带话这种事?” 康朱皮第一次招降人,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发现实际情况与明清小说里那种“主帅亲为之解绳,俘虏马上纳头便拜,个个赤胆忠心”的说法颇为不同,却没有好方法,一时有点紧张,话刚出口就觉得不对,怎么能顺着对方的问题讲呢?1 皮初依旧随和,眼神中倒是流露出了“我看透你了”的意思:“老兵猜一下而已,康郎君总不能真是为了反朝廷而反朝廷吧?” “我从不做为反而反,为做某事而做某事的无用功。”康朱皮立刻想夺回谈话主动权:“皮将军,你觉得我为何要做到今天这一步?” “老兵以为,是陈参军逼你的,你只是为了活命。康郎君本不欲反,甚至不愿反朝廷,康郎君是聪明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就如你打出的旗号,如讨陈参军,则还能周旋,可以指望朝廷考虑前因后果,秉公处事,放你一条活路。但如若康郎君真要反朝廷,无论是割据一方,还是叛塞出关,老兵觉得那都是妄想,如今天下太平,朝廷的天兵多如水,密如林,仅一二个郡的守兵,我见康郎君就打的很吃力了,若是叛塞,你坞寨里那么多农民,怎么肯跟你出关放羊?” “为了活命倒是说对了一半,只是,如今天下太平?”康朱皮笑了,笑得表情很瘆人。 “我听说朝廷未乱,世家大臣们总是在维护国政,朝廷能养数十万大军,给兵家子发粮发饷,四方都稳固;虽然上谷有饥荒,但其他地方百姓还能吃饱肚子,如何不是天下太平!总比几十年前好吧!” “将军,杜医工的家人被世家子虐杀了,正是因为那世家子的亲朋好友正在维护国政,所以无人敢管!因为杜医工得过虏疮,所以就低人一等,有可能哪天就被人当风疬病人给定杀了,对杜医工来说,这世道好么?是太平世道么!” 皮初刚要回答,康朱皮却不给他插话的空间,如连珠炮一般地讲: “上谷百姓去年遭了地震洪水,可朝廷做了什么?开春了,见百姓熬过来,便强贷什么春粮,四分取一,利滚利,百姓家无斗粟的积蓄,这不是要活活逼死他们么?再说我们是淫祀,罚没我们的田牛,抄没我们的存粮,我就问一句,没了田粮,百姓吃什么?百姓吃都吃不饱,活都活不了,你告诉我这叫太平盛世?” “康郎君,不要这么偏激,陈参军起初也只是想救百姓,只是他操之过急,加上这上谷的官吏不爱百姓,只顾自己,把好事办坏了啊!” “皮将军,你信么,只有上谷的官和豪强坏,其他的官和世家都是好人,你自己信么!平心而论,陈非虽然又莽又妄,倒还在做些实事,如今天下还不知有多少人连陈非都不如,成日醉生梦死,高谈阔论,视百姓如猪狗草芥,有这样的硕鼠盘踞在朝堂与州郡,明明天下危如累卵,怎么能叫太平盛世!” 皮初哑然,屋内的气氛也因康朱皮的激动而有些凝重,康矛都下意识地把手按在刀柄上,只等部大一声令下就行动。 望着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康朱皮,皮初考虑到自己阶下囚的身份,没有再就当今天下是不是太平盛世这个问题纠缠下去,索性将话题挑回到劝降一事上: “康郎君,老兵我讲不出你那么多文话,但有一句话不怕你怪,老兵当下是绝不能降你。不谈康郎君你的将来会如何,就说说咱,老兵忠于朝廷,家中有父母妻儿,他们可都在蓟城为质,我若投降……” “依晋律,叛国叛塞或无故降敌者,父母妻子皆没为官奴婢。” “无错,想不到康郎君对大晋军律十分熟悉啊!” “不止,自部曲将以下官将亡故,无论是力战殉国还是病亡,其妻不许守寡,一律改嫁他家兵子。”3 说到这,康朱皮长叹一口气,又想到与李始之长兄在雁门的那番交流,不禁摇了摇头:“皮将军,晋廷官军挺惨啊!平时两地分居,父死子继,殉国了家人也不会有好的归宿。” 皮初同样叹气:“王法如此,不然儿郎们岂不都亡籍了,谁还做兵家子?” 说到这,皮初为了改善气氛,选择拍康朱皮的马屁:“想到康郎君的好手段,熟悉大晋王法是应当的吧!郎君把两郡士家兵籍尽数焚毁,一下子便抓住了他们的要害,自此以后,他们恐怕都将为康郎君前锋陷阵了!” 打下二郡,查抄府库后,康朱皮特别捡出了所有广宁、上谷籍士卒的兵籍,在俘虏们面前将籍册尽数焚毁,以此向他们宣告: “从今日起,从你们这代人开始,你们的儿孙想当兵就当兵,不想当兵,也可以干别的事,读书,做工,种地,从商,什么都行。不过,我也诚挚地邀请诸位加入义舍,加入我的军队,共吃一釜饭,靠你们的刀枪技艺为新的事业征战。而与之相对,你们的家人将作为军属而免去一切税役,同时一样能得到田土与耕牛的使用权,与其他义舍男女一般无二,当你们服役了足够的年限或不能再战,就可以退役。而无论是服役、退役还是殉职,家人免税役的待遇都会持续到你们的后代长大成人,若不幸没有后代,会有孤儿被安排过继给诸位,以继承香火。” 绝大部分的小兵和下层军官都参加了义军,也有人选择先加入义舍,看看康朱皮是否真的会贯彻他的许诺,也有人为了表忠,自告奋勇替康朱皮劝降剩下的人。2 皮初正是通过与他们还有医工的交流,对康朱皮的性格与为人有了大概的判断,才敢以囚犯的身份,进行今天这般大胆的对话。 “康郎君,你的计策很好,兵士们焚了籍册,的确可以不再做兵了,可还能去哪呢?总不能放下康郎君许诺的田土,去做别人的奴婢吧!” 皮初露出遗憾而真挚的表情:“但那样还是很好啊,若老兵我没有娶妻生子,或者就是上谷本地人,我可能还真的就跟随康郎君的旗帜了。” “说到底,皮将军还是不肯降我。”康朱皮笑了,摇了摇头,读出了皮初话外的意思,接着说:“我倒没想那么多,什么焚了籍册,断了别人后路之类。我只是觉得,如今之世,贵胄之子恒为贵胄,兵之子恒为兵,农之子恒为农,若生在钟鸣鼎食的世家,则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抵达他人一生难得之地位,若生在那兵家农家,纵是天资聪颖之辈,亦会被税赋徭役所困,穷其一生,也难以望前者项背,凭什么,就凭前者家世好?此等恶法,不废它作甚?” 皮初略微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皮将军,”康朱皮又说道:“你应该知道,有许多兵家子在十六岁应募之前就背井离乡,跑到这天高洛阳远的边地来避兵役,对吧?” “是的,康郎君对官军了解很深啊。” “过奖了,边郡的许多雇工佃户,乃至乡学县学里的都养穷儒,不少人就是内地的士家子,他们离开父母,可能终生不能返回故土,为得不就是逃役?可皮将军你可知,他们不少人却自愿加入了我的军队,难道我这里就不是服兵役么?” 说到这,康朱皮往前一步,凝视着皮初:“皮将军,非我等要祸乱天下,是天下已经病了,而我等不想为一个病态的世道殉葬,但皮将军呢?” 皮初本还有话讲,但想了想,最终仍将一串话语又咽回了肚子,如今两人的态度已明,再扯皮大是大非已经没有必要了,只是言辞恳切地讲: “虽谢康郎君不杀之恩,但我舍不了父母妻子,还愿康郎君成全,放我回去,有刘君侯在,方能保全家人,请康郎君放心,老兵对天起誓,绝不向君侯泄露康郎君半分机密!” “按你的意思,死与降皆不可,唯有你活着回去,然后护乌桓校尉保你,方能与家人团圆?” “正是!” “敢问当今之宁朔将军、幽州都督、护乌桓校尉是何样人?” “君侯是今世的豪杰,大晋的忠臣,真正的名将,听说还是先帝的同窗好友。看在康郎君本心不坏的份上,老兵奉劝你一句,君侯若一定要剿康郎君,朝廷必定支持,康郎君断断挡不住,你不能硬抗啊,若不给手下儿郎们谋出路,他们就会自己谋生路啊!” “皮将军,如果是我康朱皮要反朝廷,是为了我一人一姓的利益在反朝廷,那么,的确是死路一条,但你也说了,我这人有些私智,不会干那蠢事,我既走上了这条路,就代表它必然有一条生路。” 两人态度已明,劝降之事已然不成,康朱皮不愿杀人更不愿强逼,若就这么放了皮初又感觉十分可惜,便托辞皮初伤势未愈,过几日再做打算。 离开庵庐,康朱皮回想刚才的对话,没能虎躯一震,就让一个大概率不能青史留名哪怕一句话,至少康朱皮没啥印象的小军官纳头便拜,心中还是感到有些遗憾与不快。4 行不得数十步,文煜就凑了上来,又是那副有些谄媚的姿态:“康帅,郎主!”2 “文堡主何事?”康朱皮身心俱疲,心情又不好,语气便有些淡然。 “在下见郎主愁云满面,步履沉重,不知遇何烦心事,在下不才,愿为郎主分忧解难,尽一份微薄之力。” 康朱皮便把刚才劝降皮初不成的事情讲了一遍:“奈何皮牙门重视父母妻子,对于这种人,我还真拿他没办法了,唉!” “皮将军是有恃无恐才不降,”文煜眨巴着眼睛,露出了计上心头的笑容:“他认定康帅仁慈,绝不会杀俘虏坏规矩,才说些孝顺顾家的话,以此和康帅讨价还价。在下有一计,管教那皮将军拱手而降。”3 “文堡主有何计?” “皮初一心求活,若郎主断了他的活路与思念,有道是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自家性命只有一条,皮初必然知道事情轻重了!” 文煜还欲再讲,康朱皮直接摆手,将其接下来要讲的计策打断,苦笑道:“文堡主的计策无非两条,一者说皮将军已经战死,二来说皮将军已经投降,毒一点就派人假装为皮初去佯攻居庸关。或者,我根本不必点名皮初,直说晋军官将或降或死,晋廷那边自会有人替我料理了皮将军的的家眷皮将军没了退路,就会被我赚上鸡鸣山,是这样的么?”1 “郎主果然英才!”文煜大喜:“与在下想得一般无二!” 康朱皮斩钉截铁地摆手:“此计休要再提,我不会用的。” “为何啊郎主!”文煜非常疑惑:“郎主不想招降那人才皮初么?” “我为了招降一个小小的牙门将,都不惜用此毒计,那以后的大事,我不是要变本加厉,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迟早有一天,我会为了我一人之利,用更毒的计策对付你们和百姓,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我不用这种计策,也是为你们好。”3 “是,是!”文煜赶忙点头称是。 “好了,文堡主能为我分忧,我还是很高兴的,只是计策问题,以后改改就好。” 康朱皮恢复了和蔼的神态:“时候不早了,一块儿去义舍吃饭吧。” 到义舍,洗了手,排着队,打了饭,康朱皮随便就找了处几案,与一支步队坐在一块,他每次吃饭都随机坐,这样能和更多的兵士接触。 这支步队有许多新面孔,都是最近才投诚的官军,他们还不适应这种“官兵同吃”、“排队进餐”的环境,特别是当义军头领,“活生生”的康帅就与他们坐在一块扒饭,很多人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像看新奇一样观察康朱皮。 康朱皮不以为怪,只是径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都没和端着碗凑过来的米薇姐讲话,而是神情严肃,等着今日负责共餐秩序的军正领大家唱歌。 “我等衣食,百姓所供,我等兵甲,黎民所炼” 康朱皮扯开喉咙,与兵士们一起唱歌。 现在每次吃饭,若是情势不急,康朱皮便要求义军们齐唱《军纪歌》、《鸱鸮歌》、《四季篇》等等歌谣来忆苦明志,而入睡前,各队的队长与军正也要带着兵士们“三省吾身”,回顾一日的得失,尤其是纪律方面的内容,都是重中之重。 至于歌谣,也是众人群策群力,修改完善的结果,连军律亦大致总结为四条,广为流传: “一切行动听军令。” “不许杀害百姓贫民。” “买东西给钱,借东西要还,用坏了要赔。”1 “不许调戏妇女,不许强娶强纳。”4 米薇只是跟着曲调哼哼,她的注意力都在康朱皮的碗里。 看见里面一如既往只是黍饭、嫩苜蓿与一大勺肉酱,米薇便撇了撇嘴,趁康朱皮不注意,偷偷把自己碗中的肉酱挑了一勺到他碗里,然后赶忙吃饭,免得被康朱皮发现。5 唱完歌,康朱皮开始“吧唧吧唧”,丝毫没有发现碗里的肉酱多了一大坨,因为他正在想事情:“歌曲是个好工具,寓教于乐,那戏剧呢,能不能搞一搞?” —— 我问:“军中儿郎皆不识字,又欲教之仁义礼智信,使之知孰敌孰友,护友而伤敌,说典讲经恐无暇,在下苦无良策,大圣,如之奈何?” 大圣教曰:“以戏。” 我不解,又问:“何戏?蚩尤黄公角抵之戏,滑稽优伶讽谏之剧,女巫娱神之舞?” 大圣答曰:“取三者之精华,合一为剧,择能体察人心,能饰他人者为优伶。取角抵之武,取滑稽之讽,参杂歌舞,而无交媾、旌夏、娱神之陋俗,百姓庶人、儿郎士卒皆乐见之,潜移默化中直抒剧作人之胸臆,不亦可乎?”5 大圣又曰:“儿郎眼见优伶所饰黎民百姓之苦,而忆己父母亲朋之苦,耳闻优伶所饰黎民百姓之乐,亦与之同喜乐,辅以教化,则可辨敌友,上知大义,下得欢娱。” 我惊诧,问曰:“此策甚妙!不知大圣有无好剧,能启迪在下一二?” 大圣对曰:“有!汝且听好了,相传傲来国有一大坞主,姓黄,名世仁,又有一人姓杨,名白劳,乃黄坞主之佃客”9 ——无名氏:《八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