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谓壁作乐,作壁正独苦,却来却行壁,反是怒皇天。 ——曹操宗族墓匠人领工契:《岁不得陼》 —— “乌桓人在动员?我还以为他们被吓破了胆呢!既然乌桓人在动兵,张家坞也给奴婢改善生活,调集劳力,太守怎么选择这个时间请我吃饭,还指名道姓说的是渐氏覆灭一事,我不是说了匪患,匪患么!” 仲室内,康朱皮冷笑着,放下一叠近日整理好的情报,感叹渐氏覆灭了这么久,乌桓王侯与上谷豪右们终于有点反应过来康朱皮的威胁,真是有够慢的。 豪右们的慢动作,差点白费了康朱皮的一番苦心——他一击消灭渐家后,立刻回坞整备固守,扩编部队,武装山民及牧公,以应对之后乌桓诸酋侯的联手。 结果等了十几日,连上谷的小老百姓都知道,姓渐的乌桓大邑长被新来的康神仙砍了头,牛马全牵走,坞壁也烧了,雇工奴婢都跟着康朱皮去吃饭,逃亡鸡鸣山的人数也越来越多,天师道人更是愈发耻高气昂地晃悠,但无论是乌桓酋帅,还是汉人豪右,却各自装什么也没看见,连个屁都不敢放。 这次,康朱皮依旧大摇大摆地说渐家是遭了匪,还装模作样地送了一笔奢侈品给其他豪强,以慰问“救出”的各家女眷,但据送信人讲,收礼的豪右酋帅表情都非常有趣,大多是又惊又怒,还怕。 按祁种民从她远方亲戚上谷祁氏处打探的说法,所有豪强都被康朱皮所部的战斗力震慑了——毕竟文氏扛了一天,渐氏扛了两天不到,如果换做他们和康朱皮作一对一的生死战,结果真能有所改变么? 汉胡豪强们抱着寇家参战前他家老辈们一样的观点,那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举妄动,渐氏从一开始就因为代王土偶的事情和康朱皮关系不好,他们“又没有根本冲突”,贸然开战,宗族子弟死一个少一个,以后就算赢了康朱皮,家里男丁损失惨重,还怎么在上谷立足? 于是,他们只能指望朝廷、郡县先出兵,他们跟在后面捡漏,免得箭射出头鸟,官府和其他家的救兵没到,就先被康朱皮砍了头。 而王太守一如之前康朱皮等人所料,压根没兴趣管豪强们的“互殴”,还一个劲地想捂住康朱皮消灭渐氏乌桓的事,派出安抚的小吏是一波又一波,为得无非是保证他的官位,这正遂了康朱皮的意思。 不过康朱皮依旧紧绷着弦,上谷的斗争离分出胜负还远得很,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更兼还有陈非和皮初两人参合,皮初心思缜密,而陈非性格暴躁易变,这都是康朱皮收到的情报,实在增加了许多变数,几天前这俩人居然还搞了一次化装侦察,跑去问了农民一堆问题。 据都养成秋的汇报,那个气质高傲的“商贾”对元光论十分不感冒,相反五大三粗的那个“护卫”还有些兴趣,但被商贾强行带离了, 县吏的情报源则记载了穿着“商贾”衣装的陈非在沮阳县大发雷霆,以至于砍伤了主簿侯儒的亲戚,又找太守密谈了好久,康朱皮由此断定,这番闹腾后陈非肯定要搞什么大动作。 之前陈非“开仓放粮”、“施粥赈济”、“贷粮春耕”的计划的确让康朱皮有些紧张,认为多少会有些用处,但熟悉本地情况的文煜、庞存都说这纯属书生的一厢情愿,让康朱皮不必担心,果不其然,开仓放的粮食大多给了城里的官宦亲属、浮萌、游侠,施粥赈济同理,贷粮春耕更是闹得鸡飞狗跳,民怨沸腾,变相为康朱皮的事业推波助澜,百姓看到两边对比鲜明,除了离得近的人还会去粥铺占些便宜外,其他人都对鸡鸣山义舍趋之若鹜了。 而按陈非的性格,他在得知失败的真相后只会愈发暴怒,搞出一些令人难以揣度的举动, 这很危险,就像康朱皮自己总是挑大凶之日出击作战,这种不按套路出牌的“性情中人”总能打别人一个措手不及,非常危险。 这不,没过几日,康朱皮就收到了太守的请柬,还说诸多豪绅都会赴宴。再接着传来的消息,便是几家乌桓大酋都在动员士卒,同时加强了牧场的护卫力量。 “又想搞我?没门,我才不去!” 想着,康朱皮就给寇肃之和王饶写信,说他怀疑这顿饭大有蹊跷,让他俩找个由头不要去,最多派几个代表意思下就行。 信件写毕,安排得力人手迅速送往两家,康朱皮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揉了揉眼睛,踱步出了仲室,准备去检查下坞寨防御。 路上,康朱皮看到成秋和几个都养正在休息,今天没轮到他们去下地一边干活,一边给农民们总结农业生产经验及讲解元光论的知识,也没有负责的文书工作,所以他们终于有时间读喜欢的书了。 由于人多书少,就由成秋抱着一卷从康朱皮那借来的《墨子》在大声朗诵,其他人听着,在木板上做些小笔记: “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无能则下之,举公义,辟私怨......” 成秋摇头晃脑,声音抑扬顿挫,富有感情,还吸引了不少人旁听,康朱皮晓得成秋这个都养有些天真,学习起来有一股蛮劲,反过来更愿意传播康朱皮的理念,也肯吃苦耐劳,放下笔就能扛锄头。 道人和巫师们在闲暇时给农夫雇工牧民们讲道,都养们就分成三部分,一部分学习,一部分跟着康朱皮办事,一部分就去下地,轮番一边做农活,成秋算是其中最有干劲的几人了。 一个有学习与工作热情的识字部下,正是康朱皮所急需的,看到都养们在学习,他也晃过去,像班主任视察一样笑:“在念书啊?” “是,是!”有二个都养慌的站了起来:“康帅,我们今天休息!” “我知道,我来说别的,你们几个,上次整理耧车使用经验搞得很好!特别是成秋的。还有你们前几天及时通报消息,也很不错,说吧,想要什么奖励,借哪本书?” 康朱皮从文家掠了小半筐书,这小半年以来,他又用粮食从乡学中换了不少书籍,虽然大多还是《急就章》和儒家经典一类的书,但都养们还是一有时间,就跟在丁队队长王钧的屁股后面,跑来康朱皮这儿借书看,康朱皮当然乐于借书,他整日不是训练就是看调查报告,书放在那长虫还不如提高点效率。 “想要讲齐天大圣事迹的书!” 成秋抓抓头,露出年轻人天真的笑容:“郎主太忙了,不能老是给我们讲故事,我们也认识不少字了,还是看书来得快。” “对,对,我们也想要!”其他人也来了劲。 “没有,没有,这个真没有!” 康朱皮乐着摇头,他从哪里去找魔改到吴承恩都认不出来的《西游记》?只得指指脑门:“都在这里,得慢慢讲。” “唉!”都养们顿时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康朱皮只得耸耸肩膀,安抚几句: “好了,等忙完这一阵子,我应该有点空了,到时候就给你们讲!这次你们要啥书,快讲,别说我拖功劳,哈哈!” 借了书,康朱皮的“忙”却没有个头,出乎他的预料,寇肃之居然托大到认为,太守以官方名义举办的宴会是好事,不去以后难以和太守搞好关系,而且不去也太露怯了! 估计是康朱皮之前酣畅淋漓的胜利,带给了真人将军巨大信心,要知道,当时寇家还没动员完毕,“刀枪不入”都没准备好,康朱皮就把渐氏坞给拿下来了,认为上谷、广宁二郡再无人能敌他们天师道的势力,接下来只要安抚好官府,就再无忧患,他寇家在幽州北地便是当之无愧的宗教领袖了!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寇肃之不顾康朱皮与他弟弟寇静之的劝阻,一定要去赴宴,还带给康朱皮口信,首先对康朱皮的“胆怯”表示了遗憾与不解,然后表示不会忘记盟友的利益,天师道势必在这次宴会后,一举成为上谷最强大的势力,等他吃完饭回来,就安排妹妹与康朱皮义弟的婚事,同时再聊聊元光道的理论,上次听完之后,寇肃之颇有心得,准备再来好好讨论下。 康朱皮听完,给寇肃之的家仆一些吃喝,表示一定会和寇肃之好好谈天,讲道说玄,然后就召集部下,传令全体步骑及民兵紧急动员,磨砺刀枪,修缮坞防,喂饱战马,打造器械,分发口粮,同时,凡是超出鸡鸣山顶视线的春耕、放牧、樵采、取湮等活动,一概暂缓,直到康朱皮宣布危机解除。 “为什么?”李始之表示不解:“难道有人敢打咱们坞,谁有这个胆子,不怕和渐袭、文峻一个下场?” “有,我觉得就在这几天,有人一直在试图动员郡兵和边军,又三天两头地往乌桓人那跑,前几天审、薄二家乌桓也动起来了,不可掉以轻心。”康朱皮搓着手,掷地有声。 “是谁!部大,给我一百骑兵,我去做了他!”康武愤恨地吼道。 “王太守不会同意吧?”李始之还有些难以接受:“之前杀渐袭都没反应,我以为他们被吓破了胆,现在怎么可能再打?谁有这个胆,太守也不会让他们胡来呢?” “是啊,郎主你得三思啊!”李政也忧心忡忡:“现在春耕刚刚开始,骤然提高警备,恐百姓有怨言,乌桓兵动员的消息我也听说了,但似乎更像是自保吧?” “有人来调查我们的坞壁,以己度人,我等攻打文氏坞和渐家堡之前都做了什么?况且最近朝廷赈灾成效可不好,你们觉得,在我等作对比之下,就不会有人铤而走险,以全功名?” “好吧,姊夫说得对,有备无患。” 李始之先瞅了一眼桓真人,看她一副跃跃欲试,按耐不住性子要厮杀的急相;又望见坐在康朱皮左手侧的姐姐也是一脸严肃,似坚信康朱皮所言之事,只得再不争论,只是三郎对具体战术布置还有疑问: “姊夫,你觉得敌人会如何来犯?” “料敌从宽,得设想最危险和最艰难的局面,根据那情形制作预案。” 康朱皮用手指敲击着几案,他想到,对手如果思维足够周全,就能考虑到康朱皮拒不赴宴的情况。朱皮坞经营许久,兵精且悍,单个的豪强根本没信心来攻,唯有联手或用诡计才有胜算…… “要做好除了文、寇、王三家外,整个上谷地区的官私人马合力来攻的准备。” “姊夫!”李始之闻言大惊:“太守调兵,咱们肯定能知道,除非……除非有人偷了太守的符印吧?那样才可能调集郡县兵卒、乌桓骑,伙同豪强来攻,这,这也太……” 其他的亲卫军官反而没什么反应,毕竟他们一直唯康朱皮马首是瞻,康朱皮、康神仙总是能赢,听他准没错。 “对,假如有人窃取了太守的符印来调兵,怎么办?儿郎们,我等不可能寄希望于敌人犯蠢或者不做某事,应对的预案一定要做全才是,所谓多算胜,少算不胜,敌人不来也不要紧,权当操练,有备无患了!” “他来,我就替康帅打破他狗奴的头!” 李阳的腿伤还没好利索,坐在一把较高的胡床上,伸着脚哼哼,此刻不忘挥舞着拳头表态。 “不,我们不能坐困于此。” 康朱皮摇摇头,指着一张麻纸,上面刻画着鸡鸣山、大翮山、沮阳县、洋河等大致地名,以及各豪强的主要居所,还有各地之间的里程,都用数字标注在旁边,幸亏他让李政和骑兵队几次测绘了上谷、广宁郡的地理情况,不然手头这种粗陋至极,比例尺、等高线什么都没有的地图都还拿不到。 “我等有四个骑队,十二个步队,其中精锐敢战的也就四个步队和二个骑队,新编部队战力并不能寄予厚望,另有悍战的乌桓山民不足三百人,祁莫护跋我还没搞清楚她到底要干啥,不能完全引以为援,寇氏、王氏虽然各有数百部曲私兵,我等一旦各自固守,也难相互支援,恐重蹈去年武乡之战的覆辙。” 说着,康朱皮举起地图,指着上面几个地名,一一用指甲划过:“我的目标不是自保,也不是维持当下的状况,一旦有人铤而走险,我必全力以赴,尽可能地摧毁任何近处的敌对势力,将整个上谷与广宁的局面完全搅乱,在乱中取胜,一旦胜利,我等的前路就无比光明。” 接着,康朱皮低语道:“既然有人不想好好下棋,那我就只能掀棋盘了。” “阿弟,你这可是……”米薇神情愉悦而兴奋,“造反”这个词还没出口,康朱皮就打断了她: “不,我是在帮助百姓。” 康朱皮闭上眼睛,沉寂了数秒,再猛得睁开,凝视着在座的亲朋部下: “我等能弃百姓而走,任凭黔首嗷嗷,饥寒交加,困苦浑噩乎?” “不能!” “我等能弃元光道论,任凭世道腐臭,虫鼠横行,置若罔闻乎?” “不能!” “尔等愿意随我去为天下之先,涤荡世道,青史留名乎!” “愿意!” 康朱皮立刻站起,握住刀柄,将雪亮的刀刃一把抽出,发出清亮的一声嗡鸣: “来吧,采已掷出,枭当搏也!” —— 侠客乐险幽,筑室穷山阴。栖迟熊罴穴,容与虎豹林。雄儿任气候,声盖少年场。偕友行报怨,杀人驵市傍。吴刀鸣手中,利剑严秋霜。腾起如电激,回旋如流光。生从命子游,死闻侠骨香。没身心不惩,勇气如四方——张华:《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