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拉着裴回往外走,上车坐定,顺便吐苦水:“小兄弟,你是不知道,我今天过来时碰上华燕相公了,他现在改名叫燕华,在一个人家里当小厮。当年他可是弹得一手好琴,我在洛城,推了一天的行程,用十两黄金听他一天的琴!可是后来我事多,过几年再去找他,烟花馆里说他不在了,我十分惆怅,还写了一首词,情深意重,好极了!最得意的是‘晚来风碎梨花雪,眷念凭卿忆平常’。本来以为今生无缘错过,想不到他在春城,还是在别人家当小厮。我跟他说话,把他推荐给王神医治治手接着弹琴,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年青人打断了。他管那个人叫少爷,我想拜会王神医以后,正好跟他家少爷提提这事儿,那个少爷骗我说他们住在朱雀巷第二家,真是可恶!!!” “相公”这种称谓,“烟花馆”这个名称,还有弹琴这件事……裴回心揪紧了,他可以猜到燕华之前做的是什么了。不过在他而言,一是先入为主,认定燕华之前是受了什么委屈有什么苦衷,二是他贫苦出身,晓得笑贫不笑娼,三是已经把燕华当做亲人,听见对方这么说只有心疼,也不想打听下去:“客人也是跟那位少爷说过,要来医馆?” “说过,我还说要王神医顺便给燕华也看看,真真的可怜啊,那手都变形了。燕华的主家真不懂怜香惜玉,他要不同意给燕华治,我就把燕华买过来。” 这句话说得裴回想笑不敢笑,也不敢多说什么,仗着篷车宽敞,坐了四个人仍不显拥挤,自己往彭伟远处挪了挪,敢说王谢不怜香惜玉,敢说买燕华,燕华就是王谢的虎须,捋虎须者死,敢捋神医的虎须…… “这就是朱雀巷?挺眼熟的,我上午来时经过这里。” 巷子窄,篷车进不去,彭伟跟在裴回后面,带着两个小丫鬟进门。 “客人请在前厅稍坐片刻。”裴回说完赶紧离开去找王谢。 “偌大个宅子,人丁不旺啊,连个小厮都没有。”彭伟坐了,四处打量。厅上真是干净,墙上没有字画,架上没有摆件,看着就萧条。 想知道王谢的去处,直接找燕华就可以。这个时间燕华要么在卧房,要么在厨下。 “容翔回来了?”果然人在卧房,拿着朱红的拨浪鼓哄小王康。床帐角上也挂了小小艾虎。 裴回上前:“哥,是我,今天小康精神也不错。”看看床上,王康有力气伸手去抓东西了,还在“咯咯”地笑——要小孩子快乐极为容易,因为简单。 “嗯,今天他不太痛,说话清晰了好些。” “重芳大哥不在?” “他去看苏少掌柜,这时候也快回来了。怎么,有事?”王谢对苏文裔最是上心,毕竟苏文裔是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第一位病人。 “呃……哥,今早……你和重芳大哥是不是……遇上了一个人?”裴回是不怎么会委婉的,迟疑着问出来。 “嗯。”燕华忙碌的动作顿了顿。 “他在前厅,等重芳大哥呢。” 燕华轻轻放下拨浪鼓,欲言又止:“容翔……” “哥?怎么?” “过往我……有些很不好的事,没跟你说过……” “说过以后,你还是我哥么?”裴回紧张『插』嘴,“还是你不打算要我了?”说着凑过去,拉住燕华袖子扮个鬼脸“哀求”。 “怎么会——谢谢你,容翔。”燕华面上重新『露』出点笑容。 裴回暗暗松了口气,他是老实不是笨,一听燕华要说点不好的事情,赶紧把话拦住。这里对他来说是桃源盛地,必须不能放手。再说燕华王谢对他的好,他回报都来不及,以前过往什么的,英雄还不问出处呢。 “那我先去招呼客人。” 燕华抱起小王康:“好,我去准备茶水。” ——自打三三来了以后,他已经不做端茶送水的活计了,只是这次一定要自己面对才行。 彭伟正在前厅坐着,就听大门一响,进来人了。他张望过去——这人不就是上午一身浅蓝『色』长衫,看着沉稳,开口说话却是很冲的那个少爷? 对方也看见他了,脸上没有半点惊讶,笑笑拱手:“这位仁兄来得早。”当然,心里在想什么,彭伟是猜不到的。 “阁下当真住在这里?”彭伟确认。 “正是——怎么?”对方稍微不解地问。 “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啊,”彭伟登时笑容满面,心道亏大了,这少爷和那个小先生都实在滑头,“我本来便是拜会王神医的,小兄弟明明有门路却不给我引荐一二,难道说老哥哥我看着就这么面目可憎么。” 他这么一打哈哈套近乎,王谢不好发作,拱手笑道,“哪里哪里,听老兄说自有妙计,我哪里敢坏了老兄正事。” “是我卖弄了,惭愧惭愧。”彭伟也一拱手,“在下夏城彭伟。” 王谢第一反应:商贾。第二反应:有钱。第□□应:人丁单薄。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谁教彭家太有名,一是生意做得好,二是儿子生得少。彭家给后人两条路,要么挑大梁,做生意,拿主意;要么听家里安排,不掺和家里生意,拿份子钱随意花,除了作『奸』犯科,干什么都行。 彭伟显然是第二种,而且虽说有些纨绔习气,显然管教的不那么十恶不赦。 “那么彭公子此次到访,所为何事?或许我可以帮衬一二?” 同样的问题,但是彭伟不敢卖关子不说了,红着脸,压低了声音:“还不就是……我个人求医问『药』的事儿么——我说好兄弟,你给哥哥引见引见,事成之后哥哥亏不了你!” “二十两白银,如何?”王谢非常光棍,开口就要了……高价。 “这……二十两太多了,十两怎么样?” “十两就十两,不保证帮衬说话。”王谢答得比裴回顺溜。 彭伟连忙改口:“二十两!绝对二十两!汇丰钱庄的银票,银水十足,保证通兑!”心想你们如出一辙啊,自己这个讨价还价的习惯得好好管管。不过没关系,他要用银子砸,把王神医家里人一一拿下。 “什么二十两?啊,重芳大哥你回来了!”裴回抱着小王康,也进了厅,“这位客人说上午见过面,要我引见……”还有一两雪花银。 “交给我,你忙了一天,歇歇吧。”王谢点头。 “好的,我去洗个手,再去看看哥。”裴回走得飞快。 “是我疏忽了,还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王谢把银票叠吧叠吧收袖筒里,正『色』,谦让:“哪里哪里,我姓王名谢,字重芳。” “原来是重芳兄……弟……”彭伟小眼睛突地瞪大,话到一半反应过来,“你……啊不——您就是王神医!”赶忙从怀里掏出那个人参匣子,直接打开,“区区见面礼,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神医可谈不上,大家抬爱,混口饭而已。”王谢摆出一个微笑,“彭公子打算跟我商量燕华的什么事儿?” “呃……”彭伟不禁讪讪了会子,“我真不知道燕华是您府上的,实在是他琴艺出众,令人难忘,听他说现在无法弹奏,太遗憾了。”他却不知,因为这句话,王谢对他的态度,就好了几分。 彭伟见对方点头,又道:“当年我在洛城,听见他的琴声,足足推了一天的行程,用十两黄金买他一天的琴!后来我过几年再去找他,人不在了,我十分惆怅,还写了一首情深意重的词,‘晚来风碎梨花雪,眷念凭卿忆平常’,那个‘卿’就是指他的琴……”彭伟声音渐渐小了,因为方才还是微笑着的王谢,笑意全无。 王谢并不知,若无彭伟这十两黄金,燕华双手不会伤成这样,人更不会就此变成最低等的小相公。但是彭伟这一番言语下来,他也确实带了怒意。他怕燕华把过往揣在心里,其实他何尝不是自己把过往也揣在心里,燕华有段时间确实相当的…… 所幸彭伟还会看人眼『色』,又有求于人,忙着摆手把话圆过来:“此一时彼一时啊,燕华能离开烟花之地,也真是幸运之极。” 这才像话,王谢微微勾起唇角,先把燕华的身份摆出来:“不仅如此,他还脱了官奴籍。燕华如今是我家人,也在研习医术。” “啊,原来如此,”彭伟常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家里也有奴仆,一听就明白了,官奴婢除籍不是用银子砸就能砸出来的,眼前这个王神医指不定有什么背景,真庆幸自己没有跟对方发生口角争斗,“当年我看他便是个有风骨的,如今真是可喜可贺!大夫都是杏林圣手啊,我曾经写过一首诗,最好的一句是‘杏花至此传千古,明月伴我醉五更’,借花献佛了。”虽然依然歪诗,竟是绝口不提听琴之事。同时心里暗暗盘算,给神医送『药』材,自然毫无错处,神医重视华燕,啊不,燕华,那么给燕华送点什么投其所好?要不再去淘换一架好琴? 因为他正好看见,燕华走过来了。 “——多谢。”站起来,伸手接过燕华的茶盘,王谢做得相当自然。既然彭伟如此上道,王谢也就缓和了口气,望向燕华,见对方面带微笑,不复上午的惶恐纠结,心里暗暗称奇。他晓得燕华心思重,放不开旧事,岂知短短半日,对方便换了气象。 燕华去送茶水的时候遇见了裴回。“哥,重芳大哥已经和客人见面了,茶水我来?”裴回见燕华神『色』……似乎不大好,想起这位客人的话,赶紧自告奋勇。 “你哄小康吧。”燕华笑笑。一下午的时间,他想过了,过往的事他改变不了,但也不能逃。少爷医术如此高,日后定然交际广泛,这种情况免不了还会发生,自己挺不过去的话,一直为自己着想的少爷会很烦恼罢,自己不能总是他身畔一个污点和弱点。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不是面对一个人,而是面对自己的过去,自己的伤。 况且还有少爷站在他身旁。 燕华定下心神,面上尽量不『露』异样,缓步走进前厅。 ——少爷果然就在他身旁,动作迅速,言语自豪。燕华挺直了腰板,不卑不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