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府、兴安。 在明初之时,这里并不叫兴安,而是叫金州。 明万历十一年时,大雨昼夜不息洪水蔓延淹没了整个州城。 现在的兴安所就是那一年于城南赵台山下所建立的新城。 而从那一年起,金州也被改名为了兴安州。 兴安的寓意正是兴盛平安。 或许真的是兴安的这个地名取得不错,在接下来的这数十年时间里兴安的周边便没有再发生什么太大的灾害。 数十年来,东去春来,兴安城也如同寓意之中那般逐渐的兴盛平安。 外界的战乱和动荡似乎和兴安一直都没有太大的关系,虽然近几年也有流寇盗匪窜入兴安的周围。 但是作为汉中府东部的第一大城,那些流寇根本没有办法打破坚固的城墙。 只是现在兴安可能无法再置身事外,无法再如它的名字寓意一样继续兴盛平安下去…… 兴安城内此时已经彻底戒严,各处坊市街区之间不是正在巡逻的兵丁,就是按配着腰刀的衙役,城内的居民无令许可甚至不得走出坊市半步。 周遇懋神色凝重,紧锁着眉头,按着雁翎刀,顺着街道一路向着兴安城的西面行去。 数十名家丁俱是顶盔贯甲,配弓执刀,徒步跟随在周遇懋的身后。 沿路军兵见到身穿着将甲被众人簇拥着而来的周遇懋皆是心中一惊,连忙下跪行礼。 周遇懋(mào)的目光并没有在他们的身上停留,直接大踏步掠过一众行礼的军兵,向着西街的城守署内快步走去。 一众被无视的军兵并没有因为被周遇懋而有丝毫的怨言,只是感觉松了一口气。 周遇懋脸上的神色可并不好看,这个时候可没有人愿意去触它的霉头。 城守署是负责兴安城防务的军职部门,城守署的主官为副千户,受兴安州千户所管辖。 此时的城守署外站满了军兵,那些守卫在城守署外的军兵个个身上都穿着甲胄,头戴高顶顿项盔,全都是带弓配刀。 周遇懋眼神微动,看了一眼他注意到一侧的马厩里面还拴了大量的战马。 而守在城守署外的这些军兵一看就是精锐,不说他们身上精良的武备,只是看气势便知道是历战的精锐。 在做汉中游击之前,周遇懋原先是在延绥镇领兵,眼力并不差。 这些军兵满身的杀气,行走站立无不透露出干练和凌厉,绝对是精锐之中的精锐。 这样的精锐,一营之中绝对不过百人。 一路追到近前,周遇懋双目微眯,放缓了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随后朝着城守署的署门径直走去。 不过就在周遇懋举步想要迈入城守署之中时,一只手横在了他的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气氛一瞬间已是剑拔弩张,周遇懋的脸色没有多少的变化,但是他身后的一众家丁却是纷纷变了颜色。 守卫城守署外的一众军兵神色依旧漠然,不过已经有很多原本守在远处的军兵靠拢了过来。 周遇懋举起了右手,示意身后的众人稍安勿躁,而后双手抱拳,微微躬身,低头沉声道。 “汉中游击周遇懋请见,还请通传。” 负责把守署门的军将同样抱了抱拳算是回礼,而后淡淡道。 “周将军请先在此稍候。” 虽然说了请字,但是言语之中并没有多少的客气。 跟在周遇懋身后的一众家丁神色皆是再度一沉,不过也都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本来周遇懋认为可能要在门口等很久,但是没有想到却是收到了准进的消息。 在经历了短暂的迟疑之后,周遇懋迈开了脚步向着门内走去,不过就在刚刚跨过了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先后转过头,对着身后的一众家丁。 “你们先在外面等着。” 面对周遇懋亲口下达军令,身后一众家丁皆是收敛了神色,垂首应命。 周遇懋下完军令之后转身便走入了城守署内,之后的一路上在没有遇到任何人的阻拦。 一路走到城守署内的正堂外,周遇懋才放缓了脚步。 正堂之外,十数名军将分列而站,无形的压迫感迎面扑来。 周遇懋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走入了正堂之中。 踏入正堂,周遇懋直接低下了头,半跪在地,躬身弯腰,沉声道。 “卑职周遇懋,叩见参将。” 城守署正堂之中的主位之上,陈望身着鱼鳞半身甲,内着窄袖云肩通袖膝澜袍,端坐于其上。 审视着恭恭敬敬跪在下首的周遇懋,陈望心中暗自点头。 同为营将而且又有甲胄在身,其实严格来说,周遇懋是不用行跪拜礼的。 然而周遇懋还是规规矩矩的行了跪礼,而且态度十分的谦卑。 陈望这样的目的就想要试探一下周遇懋是否老实在自己麾下任职。 现在看来,周遇懋没有当面和他对着干的意思,还是有所分寸。 常言官大一级压死人,军中上下级之间泾渭分明。 那些在戏剧之中常出现的不服管教的下属,在现实中倒是并不多。 虽然陈望也不知道周遇懋心中到底想的是什么,但是起码现在周遇懋老老实实,恭敬应命,这就已经是足够了。 周遇懋麾下不过就一千多的军兵,真要打起仗来,作用只是聊胜于无。 高迎祥、张献忠麾下从者数以十万计,一千多人放进去连浪花都掀不起来就要被淹没。 而且昨日的时候陈望就已经检阅了一番,战力在内地军兵之中算的上还好,但是和边军就没有办法比了。 披甲率倒是很高,营中的正兵门都穿戴着布面甲或是棉甲,但是内里面的铁片有多少,防护性有多少都是一个未知数。 陈望微微抬手,接着说道。 “周游击一路风尘,请入座吧。” 听到陈望的命令,周遇懋再度应了一声,而后才顺着引导坐在了右首的座椅之上。 陈望端坐于坐椅之上,打量着坐在右首的周遇懋, 周遇懋的头上并没有戴头盔,而是戴着网巾。 周遇懋的年岁并不大,约莫三十来岁,目光沉稳,面色略黑,满脸的风尘,眉宇之间充斥着疲惫。 “我刚到兴安不久,对于周边的情况不太熟悉,现在兴安附近的流寇的如何,周游击可有消息?” 周遇懋刚刚坐下,听到陈望发问,连忙站起了身来,垂首禀报道。 “卑职在七日之前与钻天鹞王成鏖战于紫阳城东,收到将军传来的情报之后不敢怠慢,趁夜移营打道转回了兴安。” “五日之前,金翅鹏卢时领大批的兵马自兴安城外转道奔向紫阳,马军约有五千余人,步队饥兵千余人。” 陈望眼神微凝,卢时果然转道奔向了紫阳,恐怕现在已经是和钻天鹞王成合流一处。 卢时虽为贼首,但是前身不过普通的乡民,了不起有一些见识。 一开始的卢时就像是无头苍蝇一般乱窜,真正开始有计划行动的时候是在他一路追击到西乡县境内的时候。 到之后卢时便一路向东,而后过汉阴,取道兴安,然后又往西南行进去找寻紫阳的钻天鹞王成。 单凭卢时是绝对不可能清楚汉中府境内的城池分布。 卢时应当是收拢了张原麾下的精骑还有马军,在那些精骑和马军之中有知晓地理的人为卢时出谋划策。 “你和王成交战多日,伤亡几何,王成麾下还有多少人,紫阳县的情况又如何?” 陈望眉头微蹙,接连发问。 周遇懋没有思索多久,只是停顿了一下,便接着开口汇报了起来。 “王成狡诈,占据紫阳县东北的一处山地安营扎寨,我等围攻多日只是拔除了其外围的据点,正准备进攻其主寨之时就收到了参将的消息,所以没能取得太大的战果。” “这些时日以来,军中阵亡者有三百余人,杀伤贼兵应有两千余人,不过其中多为饥兵步队。” “王成麾下还有近三万人,精骑应在七百之数,有马军四千余人,其余皆是步队饥兵,还有不少的妇孺老弱。” 这些情报周遇懋在来之前就已经是背的滚瓜烂熟了,陈望现在是汉中府的参将,一路带兵追击而来,之后肯定要主持进剿,自然会问问题。 如果一问三不知,必然会留下一个无能的印象。 为了能够回答出来问题,周遇懋自然是提前打好了腹稿。 “紫阳县内如今有民兵四百余人,卫军千人,其知县已动员壮丁守城,城中粮草还算充足,可以坚持数月有余。” “去岁各城对于城墙皆有加固,各式守城器械物资也都有准备,还算充裕,流寇如果没有攻城器械,应当攻不下紫阳县城。” 陈望审视着站在下首的周遇懋,脑海之中也开始浮现出关于周遇懋的信息。 作为汉中府的参将,他自然从洪承畴那里拿到了关于周遇懋的信息。 加固城墙,制作守城器械,准备守城物资,这些都是周遇懋为了稳定汉中府内的匪乱所做的举措。 作为一名游击,周遇懋完全是合格的,甚至还要超过及格线颇多。 汉中府再度陷入动荡,并非是周遇懋的责任。 在凤县民变没有爆发之前,张原和王成两部一直是处于被压制的状态,各地的匪盗流寇也无法对于各城造成威胁。 那个时候的汉中府还算是稳定。 不过当凤县还有城固等多地爆发民变之后,负责进剿张原的汉中卫军收到影响进而快速的落败,这才使得汉中府失去了控制。 那个时候的周遇懋正在汉中府的东部和王成对峙,面对汉中府中部的乱象实在是鞭长莫及。 凤县民变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如果不是官府追缴税款实在太过于严厉,过于欺辱,完全可以避免民变的发生。 原先周遇懋在延绥镇也是任游击,战功还算出色,后来汉中府设游击,便被平调到了汉中府来。 “跟随我安全返回兴安军兵一共有六千三百余人,其中卫军有两千四百余人,民兵有一千三百余人。” 周遇懋麾下养了差不多一百多名家丁,麾下营兵共有一千二百人,算上辅兵有两千五百之数,战斗力都还算可以。 虽然陈望没有询问这个问题,但是周遇懋还是将其都一起报了出来,反正这些问题到时候是肯定会要问的。 “六千三百人……” 陈望心中盘算,这个数字不算是少了。 这些卫军还有民兵,也不算是纯粹的新兵。 周遇懋对于这些卫军还有民兵都进行了一段时间的训练。 民兵没有人披甲,他们毕竟是民兵,自然是不被允许配甲。 这些民兵之中大部分都是长枪兵,他们的任务就是协助守城,和平时帮忙运送辎重…… 当然还有在战场之上充当炮灰。 崇祯年间各地的民兵并非是由当地的乡绅来管理,而是由各地的知县知州来募集,作为守城的兵力。 “洵阳有多少兵马。” 陈望将手放在桌面之上,轻轻的敲了一敲。 他本来准备等会再说这些事情,但是既然周遇懋提前汇报了,他决定先着手于这一件事。 周遇懋没有想到陈望会问洵阳的情况,洵阳城地处兴安城的东北面,靠近勋阳府的方向,那里并没有什么流寇。 原先盘踞在洵阳周围的几股盗匪也已经是被他剿灭,王成盘踞在紫阳,想要从紫阳去往洵阳必须要经过兴安城。 洵阳现在并没有什么威胁,所以周遇懋也没有特意去记洵阳的信息。 只是守城兵力的话,周遇懋还是有一些印象,在回忆了一下之后,周遇懋也给出了答案。 “洵阳城如今有卫军三百余人,民兵五百余人。” 陈望目光闪动,洵阳城有八百人,兴安有六千两百人,加自己本部的兵马,他现在可以调动的兵马一共是一万三千三百人。 一万三千三百人,听起来很多,但是如果要和其对比的数字是数十万的话,那么就一点都不多。 陈望身躯微微前倾,盯视着周遇懋,问道, “如果我让你动员兴安、洵阳两城所有的民壮,你一共可以动员多少人。” 周遇懋这一次没有立刻回答陈望的问题,这个问题他并没有提前打好腹稿。 而且陈望的这个问题,让他的想到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