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府,官衙 官厅之中,如冰凝结,气氛如六月的天气,阴云密布,似酝酿着一场雷霆。 贾珩面色阴沉如铁,目光冷冷地看向去而复返的刘积贤,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刘积贤面色颓然,抱拳道:“都督,高仲平人已经跑了。” 此言一出,曲朗面色刷的苍白,只觉手足冰凉。 “京城数万兵马,看不住一人?锦衣府数万探事,看不住一人?”贾珩此刻也有些怒火涌起。 一会儿不盯着,就出了这般纰漏?锦衣府是干什么吃的? 陈潇在一旁开口道:“府卫以其为内阁次辅,不敢对其莽撞无礼,犹疑之间,就给了高仲平机会。” 因为此刻的高仲平还未造反,还是正二八经的内阁次辅,而让锦衣府卫监视一位阁臣尚可,但真的无礼莽撞,对待犯人般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控制,却有些投鼠忌器。 而这没有寸步不离的监视,以及行动之间的迁延迟疑,恰恰就给了高仲平的机会。 或者说,其人乃是从锦衣府的监视中,察觉出京中气氛诡异,遂当机立断,打算逃出京城。 这是一位从隆治年间混迹至崇平年间,担任十余年封疆大吏培养的敏锐嗅觉。 对危险的敏锐洞察。 或者说,正是锦衣府上了强度的监视,让高仲平提前逃走。 曲朗面色苍白如纸,心头已是懊恼不已。 当初就该直接将人拿捕起来。 贾珩压下心头的怒火,目光紧紧盯着刘积贤,喝问道:“什么时候跑的?” “据管事交代,昨日乔妆打扮,出了神京,已有一夜。”刘积贤愣怔了下,连忙回道。 贾珩脑海中迅速盘算着距离,沉声说道:“应该还追得上!” 这不是一个有高铁飞机的时代,神京城距离四川路途迢迢。 陈潇容色微顿,在一旁看向那蟒服少年,心头也有些担忧,道:“让缇骑出去追踪。” 贾珩摆了摆手,沉声说道:“我亲自去追!” 现在只有他,别人他都觉得靠不住。 贾珩道:“让人知会内阁首辅,就说高仲平勾结陈渊等一干逆党,叛逃朝廷,在四川发动叛乱,朝廷将其打入叛贼之流,以飞鸽传书递送至关中之地诸锦衣府卫,知会各地官府、卫所,把守关隘要道,在一个月中,不准放一人一马度过。” 如果留守在京中,法忠臣风骨,他还要投鼠忌器,顾忌朝野内外的观瞻。 但现在弃官而走,逃出神京,却是坐实了叛乱之谋,皆出其主张。 神京城到汉巴蜀之地,路途迢迢,不是可以轻易逃出去的。 “来人,准备三千缇骑,本王亲自去追。”贾珩沉声道。 手下之人终究是年轻,没有斗过这只老狐狸。 或者说,高仲平定然从诡异的局势中察觉出了危险,这是崇平帝谋主的风采。 终究是低估这位从龙之臣了。 贾珩这时,起得身来,锦衣府缇骑向着外间追去。 而曲朗见状,压下心头的负面情绪,随着贾珩一路风风火火出了厅堂衙门。 旋即,大批锦衣府缇骑在刘积贤的率领下,一同出了锦衣府官中。 而京中大局,暂且交给陈潇主持。 锦衣府在其中有多少过失,这些暂且不重要,现在唯有追杀高仲平。 此刻,锦衣府缇骑浩浩荡荡,一路不停,出了神京城。 …… …… 却说,夜色已深,明月朗照,四周萤火在夏夜当中飘摇来回,星星点点。 “东翁,歇歇吧。”吴贤成毕竟是年纪大了,此刻面色疲惫,上气不接下气开口道。 高仲平虽然弓马娴熟,但这一路于夏夜狂奔,身上汗流浃背,又热又累,抬眸看了一眼晦暗不明的天色,道:“再走走,莫要在此地多作逗留。” “已经跑了一天一夜了,东翁,歇歇吧,官军并未追赶过来。”一旁的邝守正也有些吃不消,又道:“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 因为高仲平逃走属于临时察觉到神京城危险,并未继续再等局势变化,而是当即出走,故而几人并未多作准备,一切都是仓促而行,在出其不意当中,这才出了神京城。 而准备的马匹也只有两匹。 吴贤成目光深深,沉声说道:“东翁,先前是如何得知京中局势已经到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的?” 高仲平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道:“府上家丁出行,皆为锦衣府盯梢,盘查,定然是得了那卫王的授意,如此防备于我,可见四川之地的兵乱,多半已经事发了,卫王已经知道了四川兵乱背后,有我的手笔。” 邝守正闻言,眉头紧锁,疑惑道:“那卫王既然早就察觉,还如此坐视不理?” 高仲平忽而默然了下,说道:“卫王对我心存忌惮,只怕当初魏梁两藩出京,也在其掌控之中了。” 直到此刻,高仲平也后知后觉,这是一场卫王精心设计的局,请君入瓮,借叛乱之污名,一举扫灭崇平旧臣。 或者说,让污名缠身的赵王余孽,以及魏梁两藩拉在四川的高家下水。 因为,高家是崇平帝留下的制衡贾珩的后手,与李瓒一在中枢,一在地方,一忍耐,一威吓,共同辅佐楚王。 但不想后面出了一桩又一桩的事。 邝守正面容上不由现出不解之色,沉声道:“东翁,卫王既然想要拿下东翁,直接以锦衣爪牙抓捕才是,何必多此一举?” 高仲平冷哼一声,目光傲然几许,说道:“我乃先帝潜邸旧臣,顾命遗老,天下疆臣之首!他以何罪名拿我?那时候,天下之人冤之,道路以目,豪杰志士风起云涌,他如何还能窃夺神器?如何还能自居正统?如何还能安居神京?” 到了此刻,这位崇平帝昔日的从龙之臣,已经彻底看清了贾珩的真实面目。 乱臣贼子,大奸似忠! 不仅要篡位,还要让陈汉社稷禅让给自己,否则,完全可以奇货可居,行吩摄政代汉之实。 这才是,先前祭拜崇平帝的缘由。 连纵然血脉不是陈汉,这江山名义上乃姓陈汉都是奢望。 邝守正说道:“那东翁……这般回到四川,想要起兵,如何向天下之人解释?卫王定然以乱臣之命污蔑东翁。” b不说其他,一个勾结赵王余孽,联络魏梁两逆子的疆臣,更像野心家一些。 至于宫闱秘闻,更像是对贾珩上不得台面的污蔑。 吴贤成皱了皱眉,道:“卫王如今在天下人眼中,乃为擎天保驾之臣,扶保幼主,忠心可鉴日月,其人只要一日不篡位,一日就可得大义名分在手。” 高仲平冷声道:“不过是成王败寇,打上一仗罢了,世人皆说卫王兵略无双,战无不胜,我就称量称量这位卫王的成色!” 只是说到片刻,忽而目光黯然几许,说道:“奈何先前已中其计,终究是拖延时光,眼下只能寄托天命。” 所谓智谋之士交手,往往就争一线之高低,高仲平先输一筹,能够及时反应过来,已是无愧崇平帝从龙之臣的名头。 吴贤成看向远处在重重夜色下恍若巨兽的山岭,开口道:“东翁,这一路上,风高月黑,可不好走啊。” 从长安到蜀地,可谓山隘重重,三人属于临时逃命。 高仲平此刻,抬眸看向天上的明月,感慨道:“能否逃至蜀地,全凭天命了。” 这会儿,几人下来开始帮马喂着草料,也不说话,唯有胯下马匹响起的几个响鼻,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压抑。 高仲平这会儿拿起水囊和干粮,小口咀嚼着,这位当年戎马生涯,文武双全的崇平名臣。 如今年过五十,鬓角也生了一些白发,雪白如霜,带着几许萧索和苍凉。 “东翁,卫王其人……当真是这等大奸大恶之人?”邝守正瘦松眉挑了挑,沉声说道:“或许,那些污秽中伤之言,乃是赵王余孽捕风捉影?毕竟宫闱秘闻,向来…雾里看花。” 高仲平摇了摇头,道:“我原来也不信,只是如今观之,却觉其人鹰视狼顾,早有不臣之心。” 说到此处,高仲平叹了一口气,道:“只怕苦心孤诣,筹谋已久,从当初平灭辽东,再到如今权倾朝野,不是一朝一夕之谋划,当年宪宗皇帝终究是轻信他了。” 邝守正叹了一口气。 吴贤成沉声说道:“卫王其人当初百战百胜,平定辽东,宪宗皇帝雄才大略,自以为能压制其才,不想……” 说到最后,吴贤成同样唏嘘感慨不已。 高仲平面色如铁,沉声道:“时也运也,辽东外患虽去,但内忧更大,才到如今之局面。” 几人说着话,缓解着一路颠簸狂奔疲劳。 而后,几人倦意袭来,在马匹之旁打着盹,时间无声流逝。 夏夜原就炎热,蚊虫遍布,几人稍稍眯了一会儿,重又醒将过来,都是惊了一下。 幸在身后没有官军的马蹄声。 “差不多了,出发,逃至汉中,你我入山。”高仲平将水囊放在骏马上,刚毅面容上现出果决之色。 “东翁,这天还没亮呢。”吴贤成面上满是困顿、疲惫之意。 高仲平面色凝重,道:“拖延不得,卫王的兵马随时可能追过来,而且地方关隘守军也会阻拦,我们需尽快逃入蜀地山中,那时候就是逃出升天了。” 从神京到蜀地路途迢迢,能否逃出生天,就要看卫王何时反应过来,以及他们的运气。 吴贤成和邝守正两人虽然困的眼皮子直打架,但仍是强撑着,翻身上马,挽起缰绳,催动着马匹,沿着挂满道 却说贾珩这边儿一路从神京追踪,兵分两路,沿着长安向蜀地的官道狂奔。 身后近千缇骑,快马沿着官道,一路疾驰,卷起烟尘浩荡。 不知不觉就是两天时间过去,人困马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贾珩眼中密布血丝,而身旁的锦衣府指挥使曲朗同样面容苍白,神色憔悴。 “还有多少人?”贾珩在马上握紧了缰绳,面无表情,沉声问道。 曲朗声音沙哑道:“回王爷,还有五六百人。” 这一路没命的狂奔,锦衣府的缇骑掉队一些。 贾珩默然片刻,说道:“下马歇息一刻钟,而后不得停歇,再行追捕。” 曲朗应了一声,也不多说其他,吩咐着身后的锦衣缇骑起得身来。 这次高仲平逃出京城,他难辞其咎。 待军卒稍稍歇罢。 “唏律律……” 身后缇骑再次呼啦啦上马,继续向着巴蜀的官道追缉。 …… …… 暂且不提贾珩月下追高相,结果究竟如何,却说成都府,总督衙门—— 门外一队队身穿汉军玄甲红袍的甲士,腰间按着一把把钢直雁翎刀,目光炯炯有神,神情警惕无比。 厅堂之中,四川都指挥使高铖正在与四川总督曾书鸿商议着军情,而高镛以及高渤在一旁的梨花木椅子上落座下来,听着两人叙话起来。 高铖沉吟片刻,说道:“顺庆府方面已经为白莲教占据,朝廷军机处的急递已经行文至衙司当中,总督衙门方面应当派兵马。” 曾书鸿道:“派兵是应有之意,但关隘的守卫,也当派兵马屯驻,以防朝廷兵马自关中突破,攻打蜀中。” 高镛接过话头儿,问道:“此事才是重中之重,应该先行派人查察此事。” 高铖点了点头,问道:“对了,父亲大人还没有回来吗?” 高渤面色诧异了下,问道:“现在还没有消息?” 高铖道:“派人再用飞鸽传书,催一催,京城已经成了是非之地,父亲大人在京城不可久待。” 高渤闻听此言,晶莹熠熠的眸光闪烁了下,心头微动,问道:“兄长是担心父亲大人的安危?” 高铖眉头皱紧,目光幽晦几许,沉声道:“卫王其人,心思深沉,手段狠辣,这会儿,说不得已经派人监视着父亲,只要巴蜀境内有什么异动,就可能拿下父亲。” 高渤闻言,面上也有忧色。 高铖坚毅无比的眉锋下,那双锐利眼眸当中,就可见凶戾、阴狠之色一闪而逝,转眸看向一旁的曾书鸿,道:“锦衣府在府城中留有眼线,等下来,需将人接过来,需要解决这只朝廷的眼睛了。” 曾书鸿面色沉静,一如玄水,两道黛晴浓眉之下,目光炯炯有神,说道:“来人,去将四川锦衣府千户所的千户请过来。” 而后,曾书鸿吩咐着身旁的一个小吏,出得厅堂,向着锦衣府而去。 成都府,锦衣府千户所—— 锦衣府千户沈廷美,此刻正自落座在一张漆木条案后,刚毅、沉静的面容上现出一抹沉静之色。 成都府方面的锦衣府,还是当初贾珩掌权锦衣府之事后,对诸省锦衣府进行改制,撤换了原成都府千户所的锦衣府卫。 所以,先前对四川总督衙门的监视才能如此顺利。 “千户大人,最近成都府中似乎有些不大一样,气氛倒是闹得紧张兮兮的。”沈廷美身旁的亲信百户,在一旁开口说道。 沈廷美点了点头,温声道:“那等会儿让兄弟们留意一些。” 这会儿,青砖黛瓦的房舍上方,廊檐一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府校尉快步进入厅堂,低声道:“千户大人,总督衙门派了书吏,请千户大人前往总督衙门官厅叙话。” 沈廷美闻听此言,面容上顿时现出一抹诧异之色,心头隐隐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来。 或者说,这也是一位老江湖,从最近的局势当中,似是察觉到了一些危险的气息。 “千户大人,这……会不会有诈?”身旁的亲信百户开口道。 “不无可能。”沈廷美目光冷闪,冷哼一声,说道:“去告诉来人,就说本官今日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不管如何,他不能冒险去总督衙门,需要将最近城中的局势,尽快禀告京城了。 那锦衣校尉面色愣怔了下,拱手应是,然后,返身回绝那信使去了。 总督行辕衙门,官厅之中—— 曾书鸿见那小吏去而复返,禀告了沈廷美的反应,心头微惊,扭脸看向一旁的高铖,目中现出一抹冷意,说道:“这是起了警觉之心?” 高镛剑眉挑了挑,眸光清冷锐利,插话道:“那贾珩的狗腿子,这是有了警觉。” 高渤问道:“要不要派人围了锦衣府衙司,捣毁了锦衣府衙的官署。” 高铖剑眉挑了挑,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此事在外人眼中,如同与朝廷明火执仗地对抗,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现在还需要这一面旗号,或者说,此刻的四川还没有准备好。 高镛沉声道:“我看也差不多了,别让朝廷那边儿,先下手为强。” 曾书鸿剑眉挑了挑,清眸眸光炯炯有神,低声道:“四川如今这番局势,还得阁老来处置,以你我之能为,难以主持大局。” 这是实话,毕竟他们面对的对手,是百战百胜,骁勇善战的卫王,要说没有压力,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高渤道:“如今这局势,成都府也离不了父亲。” “希望苍天保佑,让父亲平安抵达巴蜀吧。”高铖目光投向外间,喃喃说着。 心头祈祷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