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三圣,尽管说他们的名字还回荡在我们的耳中,但是却已经百年未曾现于这个世间。” “海之公主潇自从望海州自祭之后,在凡世中便等于死去。” “也便是说,二百三十年前,圣人潇避世。” “至于侠,作为数万年来人类的第一位圣人,他出世最早,但是他出世与遁世无异。倘若潇在行走世间时尚且有过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举动,侠则是自从他成圣之后,只闻其名,而未闻其事迹。” “所以侠可以说始终都在避世。” “而唯一自始至终都对人世间施加莫大影响,乃至于天下辟易都决其一言的圣人,只有我们眼前的这一位。” “叶夜圣者月佚。” “或者说,真正意义上的人族圣人,三圣之首。” “但论实力,潇自然冠绝天下。” “若说神秘莫测,却是侠首屈一指。” “唯有月佚,无论风云如何改变,他始终是三圣之首,非最强,而是最合适的那个人。” “如果回来远望他的一生,竟让人感觉如此平淡,如此水到渠成。” “但是他却代表着人类的真正成圣之道。” “潇十二岁,而成魔导师。” “十七岁,跨入天境。” “三十九岁,神境强者。” “九十五岁自祭,为圣无比短暂。” “他是叶夜城的贵族公子,魔法天赋不可思议,在传统的魔法教育体系中独自一人突飞猛进,二十九岁迈入了天境。” “但是,他的老师尚且不是天境。” “那个时候三圣未出,隐族蛰伏,世间天境寥寥无几,他未曾知道世间是否有比他更厉害的存在,但是他很想知道有没有。” “所以月佚三十岁去国远游,游历大陆四十年之久,可谓在家万卷书,出行万里路。” “一去四十年,归来已为圣。” “他指点了潇成圣的门径,又遇到了独自蛰居于沧浪迷殿的侠,因为他,三圣才终于聚首,为这个世界拉开了圣人时代的帷幕。” “这个时代其实很短暂,但却很迷人。” “那个时候兰叶帝国远未建立,这片土地上城邦林立,战乱不休,月佚圣者降下十大天罚,一夜之内夷灭十城,天下镇其严酷,争先自缚请降。” “由此,他建立冰晶甬道,联系湖之内外,兰蓝叶夜终成天子圣城,遥遥受万邦膜拜,自此纷争停歇,万民修养。” “这是圣人时代开始的标志,一个圣人,不建帝国,牧养庶民,然而天下皆听之一言,虽无为,却无所不为。” “而圣人时代的最巅峰造物,便自然是我们脚下的叶夜学院。” “那个时候三圣齐聚于叶夜城中,合三人之力,耗时五十年,几经重建删改,叶夜学院方最终建成。” “在这之间,月佚收下了三个弟子,史称叶夜三杰。” “侠在远游时遇一异子,奇之,故带回叶夜,收为弟子。” “至于潇,她自己天赋无双,本最不耐教书育人之事,却有一个少女闯入她的眼中,大爱之,故收为记名弟子。” “此五人,便是那个时代的少年。” “叶夜学院建成之后,侠的那位弟子辞行,愿行走天下,侠应允,瞬便从叶夜出发,一路南下,恰逢倾国之乱,七国纷争,他便机缘巧合之下拉出一支义军,连战连捷,竟在那纷乱之地挣下一份相当不错的基业。” “但因事务繁杂,手下无人他疲于奔命,便星夜赶回叶夜,欲从旧友中邀请几人与他成事,另外四人自然在邀请之列。” “这一切本来顺理成章,但是他遭到了那两位圣人的反对。” “月佚所要的,是无为的邦国,护佑一方,不兴徭役兵祸即可。” “他所想维护的是原始的秩序。” “然而瞬却目睹战乱之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惨状,欲要建立一崭新帝国终结这一切。” “这是要破坏旧的秩序。” “这是根本的理念之争。” “至于其余两圣,侠顺应天道,本不会过问此事,但他却与瞬彻夜长谈,之后将其逐出了师门,自此,瞬与侠无瓜葛,与叶夜学院无干系,独自在南方土地上白手起家,建立了那个恢宏的大帝国。” “而潇对此有些心灰意冷,她是望海州的州牧,原本属于旧秩序的一部分,但是师生反目,故友离散并非所愿。” “于是她辞别而去,在望海州建起了海神祭坛,随后在海神雕像顶自祭冰封,成为第一位隐没在历史中的圣人。” “而同时,叶玄音虽年长于瞬,但是同窗十数年,同为圣人门徒,关系非比寻常,他本极赞同瞬的理念,但却遭到了月佚的一力弹压,所以在这之后,与兰英,幽夜一道,离开了叶夜学院,开始了自己的王朝之路。” “与瞬不同,叶玄音本就是大贵族出身,叶家便是叶夜城第一望族,他带走了叶夜学院三分之一的学生并七千军马,开始兼并三湖之畔的数百城邦。” “原本这是几乎不可能的功业,但是他以叶夜城的名义,所到之处并无违抗者,然而奇怪的是,月佚圣者本人对此显示出一种奇怪的态度。” “他公开宣布叶玄音本人为学院弃徒,天下可围而攻之,但是圣人自己却没有出面。” “他自己是秩序的建立者,但是当秩序遭到破坏的时候,他却让秩序自己去对抗这个破坏的力量。” “所以在之后的七年里,在他的高高俯视下,叶玄音与兰英一道合纵连横,兰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终成军神之名,待最后成功劝降兰蓝城城主,七百城邦皆归入他的旗下,对叶夜城形成包围之势。” “这一围,便是二十年。” “叶夜学院停止招生二十年。” “二十年间,超过十万人的大规模攻城战二十七次,击碎叶夜城冰刃之崖六次,冲入叶夜内城两次。” “踏入叶夜学院零次。” “在这漫长的围城战中,叶玄音也没有停下其他的步伐,在东面占领重建了荒废的偃师城,扼住了斯特帝国西进的咽喉,南面摧毁了一切抵抗的小国,最终在与奥斯帝国的对面遥遥停住。” “然后在兰历前一年四月七日,月佚圣者病逝于叶夜城中,时年三百一十四岁。” “圣人时代自他降下神罚开始,自他死去落幕,宣告终结。” “天罚者。” “禁咒编织者。” “奇迹制造者。” “叶夜圣者。” “圣人月佚。” “不同于潇,他显圣于世间,虽然慈悲爱民,但是万民并不爱他。” “他从未自命帝王,也从未行帝王之事,而今看来他更像是一位勤奋的学者,终其一生,所留下的事物不外乎其二。” “一则叶夜学院。” “一则月佚笔记。” “但是历史沉淀之下,更多人记忆中只剩下他残酷降下的那十大天罚。” “只剩下他以一人之力,举手抬足间覆灭了百万雄师,碎星湖底沉满战士的兵甲与遗骸。” “他初衷想要万民在没有约束的天空下生活,但是最终在万民的欢呼声中他寂寞地死去,而欢呼的万民头上被扣上了沉重的帝国枷锁。” “守城二十年,释放禁咒三百七十二次。” “包括光系与暗系在内,禁咒种类共三十一种。” “皆战争禁咒。” “这对常人来说恐怖至极实力悬殊的战争,在他而言不过是一场碾压的游戏,或者说一个指导学生,展示所学的舞台。” “他将他亲手编写架构的战争禁咒一个一个施用在最合适的舞台,就好像一个心满意足的发明者看着自己的发明展现成果。” “他创造了一个个战争史上的奇迹,但是这些奇迹被人们视为理所当然。” “在圣人年代的最后,所有人清楚地看到了一个圣人最克制的情况下可以做到的事情,从而成功激起了所有人对圣人的恐惧与厌恶。” “那些不老不死的家伙,高高在上的家伙,哪怕只是随意下望一眼,其目光都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 “在以往的岁月里普通人对这个事实并不直观,直到那位圣人独自一次一次摧毁他们所能想象的最强联军。” “所以到了最后,欺师灭祖的叶玄音成了代表人类向圣人反抗的象征。” “而守护他们数百年的月佚则变成了阴沉恐怖的魔头。” “所以当月佚最终死去,哪怕林夕拥有着太微天境的恐怖实力,依然有着天下第一强者的头衔,也只能在一次试探的反击之后,向着叶玄音屈膝,承认兰蓝城的地位,归顺兰叶帝国的领导。” “这便是我们的历史。” “正义的往往变成邪恶的,邪恶的往往变成正义的。” “因为对历史而言,正义与邪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叶玄音联合了这个世间唯一可以对抗圣人的力量,然后杀死了那位圣人,于是成为了最后一位开国的帝王。” “我们叫他元泰帝。” “而那个力量名为时间。” 曦彻未曾停顿,叶青未曾开口。 他洋洋洒洒地讲述了一个时代,一个自月佚出生到死去的时代,那个时代的名字便以圣人本身为命名。 他亲手培养的那些学生,最终做了他那个时代的掘墓人。 只剩下他的学院,他的笔记,独自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元泰帝登基之后,反而对叶夜城极为优渥,林夕成为了十人议会的议长,叶夜城作为兰叶帝国的陪都,外交,税收,军队都自行掌握,只在名义上承认兰叶帝国的地位即可。” “这样的作为在最初被视为软弱的象征,与这个帝王之前无比的强硬和韧性对比鲜明。” “但是随着历史的推进,这位帝王的先见之明逐渐显现出来。” “月佚圣人的死去,自然对这个学院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打击和削弱,如果想要压制学院,这自然是最好的机会。” “但是,作为一个横亘大陆的帝国,兰叶帝国的底蕴不足。” “斯特帝国有隐族身份,与其他隐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奥斯帝国本身皇族血脉便极为不凡,又与隐族通婚,有着铁打般的盟友关系。” “但是兰叶帝国本身,皇族只能依靠他留下的一点馈赠压制,内无股肱之臣,外有狼虎之军,本身是不长久之国。” “但是留下叶夜学院,便可以和叶夜学院互为唇齿,历史不会倒退,千城之湖的时代不会重现,所以叶夜学院本身没有对世界太大的野心。” “然而一个帝国能给叶夜学院的条件,再也没有兰叶帝国本身更好的了,所以逐渐淡化的仇恨之下,两大势力最终联合在一起,成为了维持世界平衡的一部分。” 曦彻言简意赅地总结:“于是,世界成了世界。” 叶青叹息。 这其中的一切隐秘,她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但是如同曦彻这样抽丝剥茧,将历史中的一个个事件联系起来的能力,她未曾有过,也未曾想过。 “那么。”叶青问出了她想过无数次的问题:“你到这里究竟要做什么?只是想要带走月佚笔记?” “公主太抬举朕了。”曦彻耸肩笑道:“外面那些金子我都带不走,更何况这比金子贵重千万倍的东西。” “虽然不能写,但是可以抄。” 是的,可以抄。 就像曦彻曾经塞给叶青的手抄本,就像叶青家中藏着那一整套月佚笔记的抄件。 “抄一份月佚笔记的抄本?”叶青疑惑:“你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自然没有,况且这里并不好进。”曦彻笑着说:“要不是昨天的那点事的交换,这里林夕老师也未必乐意让我进。” “对那一族的压制和立威,向世界宣告你的意图。” “一份当时自己没用但是现在有用的月佚笔记抄件。”叶青沉吟着:“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吗?” “是也不是。”曦彻淡淡回答,语气认真:“这是公事,可是私事也很重要。” “我来到这里,是想为自己在参加一次兰流会。” “我来到这里,也是想见一下你这位有意思的公主殿下。” “我来到这里,自然也是想让我家妹子看一下一个和她的少年时代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来到这里,想看一眼这个时代的少年。” 曦彻说的平静而淡然,可是听不出一个字的虚假。 “那么。”叶青顿了一下:“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来?” “因为你太弱了啊。”曦彻带着一点怜悯的意味高高在上说道。 此时的他不是庆历四年春,而是那个一言决天下的帝王。 他的怜悯自天上高高垂下:“看着你笨拙地在棋局里挣扎,我很可怜你啊。” “这次比赛的结果,这次比赛中将要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人都知道,太多太多人都在棋盘外围观。” “而你却要笨拙地在棋盘里跳舞,取悦那些看着你的人,我很可怜你,所以带着你来到了这里。” “你太弱小了啊,愚蠢的公主殿下。”曦彻站在环绕的圣人笔记中央,语气温柔如天鹅,但是眼神中是狼的残忍。 “我说过,你只有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遏制我的贪婪和野心。” “但是这样弱小的你,什么都做不到啊。” “所以我愿意垂下我的怜悯,带你来到这里,我最初获得力量的地方,期待你有一天可以和我平视。” “这些,便是我要告诉你的全部事情。” 叶青静静听着,听着他的嘲讽,怜悯,残忍,与温柔。 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不激动,也不恐惧。 她只是点点头,不是以那个看似强大但是纸片一般的公主身份,而是以自己的身份,叶青的身份点头。 然后轻轻开口。 “谢谢。” …… …… “给你的。”曦彻静静走过花园的石径,随手递给身边跟随的星曦一本册子。 星曦淡淡点头接过,并没有问这是什么。 “冰心诀的有情部分,当初你速成之时只修炼了无情部分,留有隐患。”曦彻低声解释道。 星曦点头。 “必须修习!” 星曦点头。 “冰心诀天下只剩下月佚笔记中还有残余记载,我修炼了一部分,确认无错。”曦彻并不放心,继续解释道:“可以帮你修补之前的漏洞,有望进入太微天境。” 星曦点头。 “你究竟在不在听!”曦彻强行压抑他心中的愤怒。 他不远万里自斯特帝国赶来,弃军国大事于不顾,置万金之躯于危墙之下。 哪怕他计谋周全,并且有足够的理由和动机,但是这始终是行险,并且是完全不必要做的事情。 况且为了将星曦从暗星中带出,他以斯特帝王的身份,给出了无数的条件与承诺。 然而在之前向叶青解释的那么多原因中,他唯独没有提过这一条。 因为这一条才是唯一让他来到这里的理由。 也是他唯独不愿意让世界知道的理由。 那就是眼前的这个少女,依然是他唯一的弱点,让他可以因为只是偶然找到了那部功法的下落,便不惜一切代价不顾后果地赶来。 星曦沉默许久,才淡淡冷清开口。 “你无需。” “这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