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自然没有听说过苏星尺这个名字。 庆历四年春便是曦彻,便是天启帝,便是那位陛下,便是暗星皇子。 叶青听过他的许许多多的称呼,唯独苏星尺这个名字,叶青从未听过。 “苏星尺是我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名字。”庆历四年春淡淡解释道:“就像庆历四年春也是那个世界的梗一样。” 叶青微醺之中折身而回,伸手将椅子拉到庆历四年春身边坐下:“你说,我在听。” 庆历四年春笑了笑:“就像你所知的那样,我们的世界之外还有着无数的位面与裂缝,生活着许许多多或许与我等截然不同的物种。” “但是我的世界却不在我们已知的任何一个位面之中,我查遍了曦光族内记载的所有位面,连一个稍微相似的都没有找到。” “这不可能。”叶青摇头说道:“你从出生到现在都有据可查,况且你还是斯特的皇子,没有谁有能力将你调包。” “如果说有一个比诸圣还要强大许多的大能将我的灵魂从我的世界我的身体里抓了出来,然后塞进斯特皇宫里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婴孩体内呢?”庆历四年春淡淡说道:“很多时候,连我都感觉自己前世的记忆不过是一场持续许久的梦境,而今天所处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真实。” “但是,你知道吗?人类无法想象,他只会联想。” “如果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那些,我又何如凭空将这一切想象。” “在我曾经的世界里,没有魔法,没有武技,更没有隐族,也没有圣人。”庆历四年春说道:“但是我们同样强大无匹,我们熔炼出数以万吨记堆积如山的钢铁与其他金属,以钢铁为舟,则舟可浮,以钢铁为车,则车可行,以钢铁为飞鸟,则飞鸟翱翔于空中。” “我们不用畜力,不识魔法,而万物运行如常。” “人相隔万里之外,可当面言语,朝居大泽,而夕适极北冰原,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而我是一个普通的程序员,程序员你懂吗?” “整天对着一个铁盒子敲敲打打,就好像巫师在编写着他的咒文,然后在其他的铁盒子上激发,世界便在你的手指下舞蹈。” “而现在来到了这里这么久,我抬手便能毁去一座山峦,可是却连一个最简单的代码都打不出来了,如果就这样回去的话,恐怕只能当街饿死了。” 叶青静静听着,她似醉非醉,但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醉话。 叶青只感觉这位陛下疯了,不过也终于明白庆历四年春为何说当他说真话的时候,自己一听便知道是真话。 这样疯狂的话语,这样荒诞不经不堪理喻的话语,或许才是最真实的话。 如果这样说的话,那么那些圣人如此看重并如此忌讳庆历四年春的原因,而今便有些昭然若揭了。 如果庆历四年春真的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完全掌握着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与知识,他能带给这个世界的东西,便太多也太可怕了。 “可是这一切在转身之间便全然改变,我一夜之间成为了一个古老帝国的皇子,开始修习他们世代传承的古老功法。”庆历四年春笑着说道:“那些日子里我天天做着破碎虚空的美梦,希望着有朝一日神功大成,便能够劈碎空间,回到我曾经的世界。” “我又以为那个将我带到这里的某个存在自然有某个目的才让我来到这里,我只要等待着他就会给我神装与绝世武功,好替他一统世界。” “但是什么都没有,我就想在婴儿时期做了一场漫长的无稽之梦,待醒来之时,这一切才是我面临的真实。” “再然后,星曦代替我成了暗星的兵器。” “直到那一刻我才真切意识到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而不是我游戏中那一个个虚假的沙盒,我是这里唯一的智者,唯一活生生的人类。” “他们都太过强大,而我有太过于弱小,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当时的我都是当之无愧的蝼蚁。” “我最终成了斯特皇族有史以来最杰出的皇子,可是我并不满足,又看了当时的案宗,终于决定去国远游,在离开的路上遇到了侠,他将幻灭之刃交给了我,然后看着我来到了这座学院。” 叶青没有说话,看着庆历四年春将一切的拼图完全补好。 在五年前的那匹白马背上,庆历四年春讲了一个相似的故事,这个故事从他从斯特皇宫出逃讲起,隐去了他与侠相见的内容。 如今这位陛下又讲了第二个故事,从他出生之前讲起,一直讲到他离宫前的瞬间。 “那么现在,你已经做到了自己曾经想要做过的一切。”叶青看着他,醉眼朦胧:“那么如今你还想要什么?我想知道。” “因为我们都不知道,毕竟与你曾经的那个世界相比,而今的世界才是你真正的故乡。” “我想要知道这个世界的真实。”庆历四年春淡淡说道。 “然后才能确定这究竟是一个幻梦,还是真实而冷漠的世间。” 叶青心中隐隐有了明悟:“所以你才去精灵大陆去找那艘可以载你穿过无尽冰洋的大船,不惜一切代价。” “当然不是不惜一切代价,打通前往精灵大陆的通道,并且留下永久性的港口与据点是利在千秋的事情,我不做,终究也有人去做。”庆历四年春这样说道:“不过先做这件事情,去沿着黄金人类曾经走过的道路,去寻找那些浮在冰原上的战场与尸骸,乃至找到那些被黄金人类击败乃至放逐的旧神只们,才能够解答我心中的困惑。” “然后呢?”叶青说道:“如果你确定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呢?” 夜里的风静静穿堂而过,吹动叶青鬓角的长发,少女朱颜缱绻,有如身处幻梦之中。 但她心中却非常清楚,她问出了那个对于彼此都至关重要的问题。 这关系到面前的男人会不会成为她最终的敌人。 庆历四年春回答。 “我会试图改变这个世界。” “但不会是现在,因为还有太多的怪物没死,我还年轻,我会等着他们一一死去。” “如果有人真的迟迟不愿死去,那么我会尝试亲手将他们杀死。” 叶青看着庆历四年春冷静坚毅的面容,就像在梦中一样模糊盘旋:“没有不杀人就改变世界的方法吗?” “有。”庆历四年春回答:“但是太慢,我的时间太短,等不了那么久。” “如果有些怪物一直不死,你又杀不掉怎么办?” 庆历四年春笑了笑:“在我小的时候,这个世界大多数人对我来说都是怪物,而现在,能在我面前称怪物的人已经太少太少。”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垂垂老矣,我可以看着他们死去。” “还有一些停步不前太久,过不了太多时候我就会超过他们,然后让他们臣服或者去死。” 叶青从座位上撑着扶手站起,她喝得太多,所以越来越醉,不过她的眼神却越加明亮,她一只手捂着脑袋,一只手抓着扶手,明明一副弱不禁风烂醉如泥的模样,但是开口的时候却足够慢,足够清晰。 “你看,我是怪物吗?” 少女衣裾飘散,水蓝色的长发在晚风中被拉成凌乱的纱网,她看着庆历四年春,眼神中没有一点喜欢或者爱慕的神采,只是无尽的张扬与自信。 庆历四年春慢慢点了点头:“勉强算是个。” “你还记得?”叶青看向他:“那个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 “你说我太弱了,弱到让你感到怜悯。” “还说,只有我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遏制你的贪婪与野心,那个时候狼与羊才可以和平共处,因为有牧人手握刀枪。” “这些话我一直都记得,并且记到了现在。” “和你一样,我会越来越强大下去,如果你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我会和你一起做这件事情。” “但是你如果一定要杀人来完成,以统一这片亘古混乱之土为起点来完成的话,我想做那个站在旁边的牧人。” “曾经的我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但现在我想我越来越有资格这样在你面前说道。” “可能我最终活的没有那么久,但我也会找新的人,新的人来守望这一切。” 庆历四年春摇了摇头,开口笑道:“等你活过今晚再说这句话吧。” 无人应答。 他抬起头来,却发现刚才还口出豪言的少女已经困顿地倚在长椅边,跪坐在地面醉倒过去。 只是哪怕已经醉去,她还是牢牢抓着长椅的扶手,让自己不至于真的倒下去。 庆历四年春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转身离去:“醉酒的话有谁能信呢?” 他一步步离开,当走到大殿尽头的时候,背后传来叶青冷清的声音:“如果我没喝醉的话可以信吗?” 庆历四年春回头,却看到叶青依然跪坐在椅边,只是眼睛已经睁开,她右手微微张开,露出其中那块青碧色的美玉。 “酒也是毒,既然是毒,就没有千叶流碧解不掉的东西。”叶青静静说道,表情愈加清醒:“今晚你说的话,我会一字不漏地记在心中,除了葛生之外,我不会对世界的第三个人提及。” “同样,我今晚说的话,也请你记住。” 庆历四年春,或者说苏星尺点了点头,笑了笑说道:“记住了。” …… …… 七夏看着眼前铅灰色的水晶球:“真的可以使用吗?” “它原本就是为了今天准备的东西。”易岚山淡淡说道:“就像九公主殿下不相信我们那样,林夕从最开始就没有将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但是叶青殿下还是做了。”七夏说道。 “是的,比我们预想中还要出色一点。”易岚山说:“现在撤离了多少人?” “三分之二以上,还有许多人不愿离开,说服他们,或者说忽悠他们需要更多的时间与理由。” “还不及了。”易岚山摇头说道:“星主等不了那么久了。” 七夏默不作声,他后退一步,然后向着易岚山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易岚山看着眼前的水晶球,脸上的铁面掩盖了一切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突然看向七夏:“其实,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你是少数我看不透的人。” 七夏笑了笑,微笑假面牢不可破:“多谢山主夸赞。” “你姓夕,是那一族中最尊贵的那类人,远非如斯特那般庞大的皇族可比,究竟是夕天族长找到你请你去帮他做那个任务,还是你自己要求的。” “有区别吗?”七夏问道。 “当然有区别。”易岚山说道。 他的话语中带着怜悯,却也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 “你喜欢她?” 七夏抬起眼,看向铁面的山主:“喜欢啊。” 易岚山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重重落在那个铅灰色遍布云翳的水晶球上。 其名曰云梦泽。 曾经在焰城行动中易岚山便想使用,但最终被林夕所否决,如果那个时候用了,恐怕就没有了后来的那么多故事。 一圈灰色的波光从水晶球周围放射而出,它穿过人体,穿过围墙,最终飘荡过整个叶夜城。 它每扫过一寸土地,那寸土地便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变为单调的黑白两色,当它的波光最终掠穿整个叶夜城,于是整座城市便恍惚成了从黑白照片中拓印下来的城市。 七夏沉默不语,直到波光最终静止,他才开口问道:“都捕捉到了?” 易岚山摇了摇头:“除了某些实在不愿意进来的家伙。” 这样说着,他手轻轻压住水晶球,开口:“剥离。” 在那一瞬间,七夏感到了一阵非常奇妙的感受,就好像自己全身都陷入凝胶中而有人在向外用力将他拉扯,那种藕断丝连的感觉,非亲身体验而不可描述。 如果用最严谨的语言形容的话,那就是有人在某个奇特的维度用力,而将他彻底拉入其中。 “连艾恩露都不可信任吗?”七夏说道。 现在整个叶夜学院,乃至于叶夜城的许多人,都在被云梦泽吞噬之后,进一步从整个主物质界剥离,类似于三殿下经常处于的虚化状态,但仔细推敲的话,又有许多不同。 “鸡蛋始终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易岚山说道:“倘若今晚叶夜学院一败涂地,这些学生便是我们最后的火种。” 这样说着,易岚山伸手将灰色的水晶球托起,看起来并不沉重,完全想不到它刚刚吞下了一整座城市。 “你把它带到艾恩露的神国,与希里一起保管。” 七夏接过水晶球,郑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