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看着面前的克里斯蒂。 她在风中笑着,身下是整座城市的烟景,现在是叶夜的初夏,无数绿意在萌发,即将迎来这片土地最繁盛最美好的时代。 她笑得像是一株樱树,上面开满了缤纷绚烂的樱花,仿佛一摇就会落尽整整一度春秋所积聚的美好。 她一直都没有理解眼前的这个人,然而眼前的这个人一直都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就像她说过的,她喜欢自己却又不喜欢自己,不会为了她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如果兰澈是葛生在乎的人的话,那么她或许就会提前出手,从源头终止这一切的发生吧。 有些时候真有点羡慕那个可能只是有点好运的哥哥。 叶青看着对方:“如果是以前的我,这个时候可能转身就会走了。” “如果您还是以前的您,我也不会说这些多余的话了。”克里斯蒂止住笑声:“我是期待您的未来的许多人的其中之一。” “对于您的第二个问题,我可以向您保证,星曦是真的受了不可挽回的伤势,她之所以没有死去,是因为她在最后的时刻想要活下去,她那样的人,如果自己一心求生的话,是非常难以死去的。” “而她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是因为潇将她浸入了那片由曾经的最强古神遗蜕所化作的冰湖之中,当初潇在于罗德里格斯大战之后,濒临崩溃的垂死之躯便是依靠冰湖而活了下来,并最终在湖边得道而成圣,而星曦的情况却与潇当初并不契合。” “她原本的身体强大无比,坚韧无比,可谓是诸神之下的最强凡人躯壳,但是这样的躯壳却被更高远的力量腐蚀侵染,如果不是圣人出手,即使她想活下去,余生也只能伴随着生不如死日日夜夜的疼痛而活着,伴随着那具已经形同死去的躯壳而活着。” “而当圣人出手后,冰湖洗去了一切。” “连同古神留下的伤势,连同她那原本站在世间巅峰的力量,连同她身体内两大隐族的血脉,连同当初为了救她性命而植入身体的三件天境灵器。” “她曾经依仗的一切都被彻底地洗去,她因此而活了下来,但是对于暗星而言,这样的兵器比死了还要令人愤怒。” “是的,她还是曾经的她,只不过即使以暗星的能力,也无法让她回到曾经的那件兵器的程度,她还可以重新修炼,像是三岁孩子那样修炼,从头开始,从零开始,不过再也没有血脉,再也没有伴随于身的规则,她的修炼速度也不会比如今的三岁孩子更快上那么一丝一毫。” “这样的她,也只有如今的天启帝愿意接纳,他曾经梦寐以求想要看到的妹妹,终于在此时此刻见到,不过也仅此而已了,曾经这个世界只有在兵器的身边那位陛下才称得上安全,如今只有在那位陛下的身边,星曦才有活下去的资格。天启帝将她带到这里,并且送到了你们身边,如果说没有甩累赘的意图,那肯定是痴人说梦,但如果仅仅如此的话,就太小瞧那位如今世界上最可怕的陛下。”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克里斯蒂看向对方。 叶青看着对方,开口:“我敢问,不知道你敢不敢回答。” 克里斯蒂微笑,开口说了一句话,然后看着对方的表情,开心地笑了起来:“这个世界还没有我不敢做的事情,所以这个世界才会这么讨厌我这个人。” …… …… 叶青从幽塔上跳下,然后在风中直坠然后飞起,就像是在悬崖上冲刺学飞的雏鹰。 叶夜学院自然不允许学生在学院之中乱飞,或者说,不允许绝大多数学生在学院里乱飞,毕竟如果不这样做这里的空中管制可能比昆卡最繁忙的街道还要混乱。 但是此时的叶青并不在这个绝大多数之列。 她比最快的鸟还快,所以身边的风也是最冷最锋利的风。 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她的心快,也比不上她的心冷。 她一头撞入了叶塔的最顶层,撞开的木窗支棱着粗糙的伤口,无数玻璃随着她一起和阳光一起落入这个宽大古朴的房间之内。 在满屋叮叮当当的乱响之中,表情一脸错愕的林夕老师从办公桌后抬起头,露出一蓬乱糟糟的胡子。 叶青没有任何寒暄,径直来到林夕的桌前:“先道歉,弄坏了你的窗子,账单你可以直接送到兰蓝,我的公主津贴好久没动过了。” 林夕看着女孩的表情,然后苍老的脸上慢慢露出了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接近老脸微红的感觉。 “小九你又听到什么消息了。” 叶青看着对方,表情绷得紧紧的:“星主要死了对吧。” “圣人的事。”林夕的脸上是微妙的无赖表情:“我怎么知道呢。” “克里斯蒂告诉我的。”叶青紧接着说道。 林夕看着对面的小女孩:“每个人都会说谎好吧。” “她是阿赖耶识。” “有谁规定阿赖耶识就不能说谎了,你看我一根手指都就能把她捏死,我不是照样也会说谎。” 叶青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这个无赖决定把脑袋伸进沙子里,那么自己确实一点办法都没有。 “兰澈成了新的兵器。” 林夕点了点头:“从学校开创以来就没有规定说杀手不能进来当学生。” “她袭击了我们的学生,还差点杀死了她。” 林夕摇头:“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攻击北栾的人是兰澈。” “我有绝对可靠的情报来源,甚至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拿到兰澈自己的口供。” 林夕看着对方:“我说过的,每个人都会说谎。” “当然,如果你真能找到兰澈并且拿到她自述的口供,那么学院可以采信并且开除她。” 叶青有点窒息。 “算了,告诉我你能做什么吧。”叶青看着这个事实上是这个世间最强大的男人。 林夕点了点头:“接下来马上就是入院三试了,你是学生会副主席,最近陌小京的身体不好,所以你身上的责任会很大。” “其次,三试之后就是兰流会了,你要做好自己就是主席的心理准备,我希望看到一届比以往更加精彩的兰流会。” “最后,和精灵族的契约必须完成,期限在一年之内,我会替补一个人来补充北栾的位置,等待北栾伤势痊愈之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叶青咬着嘴唇,不想说话,也不想走。 “替补的人是星曦,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有人告诉她在今天早上已经到了学院。” 林夕说道。 “另外,我重申一件事情。” “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里,叶夜学院。” “你可以走了。” 兰澈看着熟睡中的北栾,她紧闭着淡紫色的眼眸,表情静谧而安详,白皙的脸庞像是白玉的美人。 她坐在那里端详了好久好久,不断有人进来看这个人气极高的前学生自治会副主席,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 对于他们来说,自己仿佛不存在这个世界。 在看了那么久之后,她才从椅子上起身,伸手给北栾床前的那株兰草细细地浇水,确认到了最完美的那个点之后,她方才起身走出了病房。 红发的三殿下便站在门外,她已经站了很久很久,可能还会继续站的更久,非人的脸上却没有一丝的疲态,兰澈见过这个少女全身溃散为烟雾的样子,所以对这一幕一点都不显得意外。 看到她出来,三殿下对着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兰澈看到了这个幅度,不由轻轻笑了起来,然后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揉了揉这个少女戴着帽子的小脑袋。 就像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然后兰澈将手重新缩回了宽大的黑色斗篷之中,转身向着出口走去。 这里是曜塔的第九十七层,离开的话除了乘坐风梯之外,你也可以选择走回旋的楼梯或者直接从窗口一跃而下。 兰澈选择了风梯。 不过当她走进去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楞了一下。 有人在里面,居然还是认识的人。 那是一个有些娇小的女孩,穿着葬雪社纯白的制服,灰白色的短发扎成干练的短马尾,显得非常英气逼人。 她是兰鳞,葬雪社获得的超级新秀,有人将她称作傲雪华第二,其风头甚至盖过了前年加入的冰男孩石枫,没有人会怀疑她会在不日之后成为新一任的葬雪社长,因为和同期的社员相比,她真正告诉你什么是判若云泥。 不过对于兰澈来说,更重要的是她的另一重身份。 她是第六家的女儿,如今炙手可热的近卫军团兰云生的堂妹,也是第六家最抱希望的新星之一。 就像当时的自己。 她把身体往斗篷里缩了缩,然后站在了兰鳞的身边。 她在这个世界之中,却恍惚置身世界之外。 兰鳞没有看向她,却已经在这个不过两米见方的空间里开口:“你还有回头的机会吗?” 兰澈微微窒息,她很久没有被别人打乱过节奏,可是在这个比自己还小很多的女孩面前,第一次感到有点窒息的窘迫感。 “我想没有了。”兰澈还是淡淡回答,声音像是春日里裹挟着雪水的溪流。 “所以战争会先在我们之间展开对吧。”兰鳞看着眼前风梯上繁复的花纹,声音毫无起伏:“在外敌入侵之前,我们先厮打成一片,用牙齿用拳头将对方砸的血肉模糊,争夺将来屈膝时候可以跪下的一片土地。” “你说的我们并不包括我。”兰澈回答道:“第三家的家主并不是我,也永远不会是我。” “但是你与他们一样,都在为他做事。”兰鳞说道:“这对我们来说,没有区别的必要。” 兰澈笑了笑:“既然你知道了这么多,你就该知道,我有在这里悄无声息杀死你的能力,也有在这里悄无声息杀死你的必要。” 兰鳞微笑,她是第六家的女儿,是隶属于兰叶近卫军团的骑士,那四百人的铠甲中必然为她留着一副,所以她笑的时候,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既然我知道了这么多,那么必然也会知道,哪怕我今天真的会死在这里,杀我的人也不会是你。” 兰澈叹了口气。 她们彼此离得那么近,近到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与心跳,如果在这个距离动手的话,别说只是兰鳞,就算是傲雪华此时的兰澈也有把握在引起第三个人注意之前将她击杀。 但是她不能。 “谁让你找我的,又是谁告诉你能够在这里找到我。”兰澈有点妥协地开口。 兰鳞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雪亮的牙齿:“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顿了顿,兰鳞继续说道:“兰姓之间即将爆发内战,这是你我都无法阻止的事情,但是有一两件小事,是你我都能够做到的。” “有个人告诉我可以在这里找到你,并且托我给你带句话。” “如果真到了无路可退的时候,那么便是可以尝试着前进一步的时候了。” 风梯的门锵然开启,兰鳞自始至终都没有朝着兰澈那里望上一眼,在门开之后,她就自顾自地走下了风梯,向着远方走去,恍惚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个人。 “祝你好运。” 那个女孩最后的话在她的耳边回响,兰澈摇了摇头,裹了裹身上的斗篷,从风梯中走了出去,这是曜塔的底层,人来人往之间有很多人兰澈都认识,也有更多的人也都认识兰澈。 但是他们都没有人朝着这里望上一眼,就好像兰澈不存在这个世界一样。 …… …… “向大家介绍一下,由于北栾重伤昏迷,所以林夕老师指定她来暂时顶替北栾的位置。” 叶青站在叶塔地下的最底层,向着圆桌周围的七人介绍这位新晋者。 星曦便站在她的身边,穿着银色的裙装,袖口与裙摆都被刻意扎紧,就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抄写员。 圆桌的另一面传来一阵惊叹之声。 就在这惊叹之中,卡罗特斯学长推开圆桌,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数百张已经抄写完毕的稿纸被推落桌外,飘飘荡荡地下落之时,卡罗特斯学长已经来到了星曦的面前。 叶青有点黑线地看着眼前的大叔。 是的,大叔。 在叶青刚刚入院之时就已经留下传说的卡罗特斯学长如今已经顽强留级十数年了,从风华正茂的少年直线蜕变为油腻肥胖的中年大叔,虽然叶青已经想不通为什么那两位为什么还痴心地吊在这颗歪脖子树上,但是很明显,除却传说之外,如今的卡洛斯特大叔已经很难引起新鲜粉嫩的学妹们的兴趣了。 睡衣,拖鞋,胡子拉碴,浓厚油腻的红色长发也似乎好几个月都没洗过,都结成了一块一块,这样的邋遢大叔站在星曦的面前,可是表情竟然有着一丝微妙的肃穆。 “你知道吗?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你的传说。”卡罗特斯的表情就好像在看着一位仰慕已久的偶像,让叶青不禁有着他是集邮爱好者的错觉,明明家中花飘千万,可是面对窗外野花仍然流连忘返。 希望庆历四年春不会注意到卡罗特斯学长准备泡他妹子的意图,否则叶青怀疑就算他俩是旧相识,卡罗特斯学长也会死的很惨。 “冒昧提醒一下。”兰雅心作为正宫夫人在一旁善意插嘴:“卡罗特斯你小的时候,我想兵器还没有出生对吧。” 卡罗特斯的表情瞬间讪讪起来,就好像中年大叔发现自己往常引以为傲的身材一点点发福走样,原本定好的健身计划还没有开始实行就已经搁浅废弃了一样,无往不利的搭讪手段可是随着光阴荏苒,再用的时候才发现物是人非,早就又老旧又不讨喜。 但是卡罗特斯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我知道我可能有点蠢,但我真的是从小听着你的故事长大,从小第二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可以亲眼看到你,确认你的存在。” “可是从来没有人愿意相信我的胡思乱想,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真的可以去见你的时候,却又突然害怕起来。”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是我所想的那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是你所希望见到的样子,就这样我庸庸碌碌地生活了好多年,从来没有想过去主动见你,哪怕有些时候你我离得其实很近很近。” “但是今天我还是看到了你,很开心你比我最初所想的还像那个人,所以我很开心,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了。” 这样说着,这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大叔竟然在所有人的面前流下泪来。 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他油腻的脸庞啪嗒啪嗒地滑落,卡罗特斯眨巴着眼睛,红色的像是火一样的眼眸不断涌出液体,他看着眼前的星曦,对方离他尽在矩尺,可是他却无法向前挪动一步。 就好像是一只苦苦守在路口等待主人回来的小狗,等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它慢慢从小狗变成了老狗,本来的期待已经变成了机械式的站岗,可是有一天睡眼惺忪毛皮枯败的老狗睁开眼睛,发现主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和自己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对方就像是打了一个瞌睡,可是自己已经度过了狗生中的绝大多数时光。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也都没有理解眼前的变化。 虽然现在的卡罗特斯就像是一只人生的败犬,可是没有人能否认他曾经的荣光。 他曾经是这个学院,最强大,最耀眼的那个人,就连如今的傲雪华与陌小京两个人绑在一起都未必能比得上他,但是之后他却又自甘堕落,把自己囚禁在这座学院宁愿枯萎着死去也不踏出一步。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只有那两个曾经喜欢他的女孩愿意陪他度过这段被遗忘的时光。 星曦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最后才慢慢开口:“很抱歉,你说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的悲伤。” 这样说着,少女轻轻走上前去,拥住了这个还在不停哭泣又像小孩又像老狗的大叔。 “现在的我,什么都做不到,但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卡罗特斯还在哭,泪水打在少女的肩头,他其实很高,星曦张开双手也只能抱住他的腰,可是哭着哭着,卡罗特斯还是止住了泪水。 整个世界都仿佛凝固了,只有星曦还能感到世界的流动,她想抬起头来看那个大叔的脸,可是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抬不起头来。 “这个时候我才相信。”卡罗特斯在她耳边慢慢地说道,声音安静而满足。 “这个世界果然应该流淌向它应该在的位置。” 星曦眨了眨眼睛。 “向大家介绍一下,由于北栾重伤昏迷,所以林夕老师指定她来暂时顶替北栾的位置。” 叶青站在叶塔地下的最底层,向着圆桌周围的七人介绍这位新晋者。 桌子还在原地,那些稿件也没有散落一地,那个刚才还哭得像个孩子的大叔正睡眼朦胧地坐在那里,突然抬头向她做了一个温暖的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