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十七的离去犹如在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初时还有涟漪,随着时日过去,便悄然无息。 只她所占职位一时空缺,知州府内人心欲动。人人皆想取而代之。 杜长兰从公文中抬首,并不意外眼前人自荐,杜荷那双眼睛太亮,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然而能力跟不上野心,只会成为他人道上的踏脚石。 杜长兰直视她,“你今岁及笄,从前养在村野,虽是同兄弟们认了几个字,念得几句诗文,但只是勉强通皮毛,算不得文成。” 杜荷垂落的指尖抖了抖,低垂的头颅掩去她的神情,对于杜长兰的话并未反驳。 杜长兰又道:“你入知州府会功夫,便是笑言了,自然也算不得武就。” 杜荷眼睫抖动,手指蜷缩时带起一角衣裙。那道清越的声音还在继续:“我问过成磊成亮,你确实通些算学,但知州府内任何一名书吏皆在你之上。” 杜长兰指节敲击案面,声音醇动,很是悦耳,然而听在杜荷耳中,却如夺命丧钟,将她所有的勇气与信心震击的粉碎,化为尘沫。风一吹,什么都不剩下。 “阿荷,你有几分聪明,却不要将他人视作傻子。” 这话犹如压倒骆驼身上最后一根稻草,杜荷强撑的身子摇摇欲坠,此时她但凡有两分自尊,就该羞愧的掩面离去。 杜荷浑噩中,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口中尝到铁锈腥味,她悉数咽下。双腿一弯,跪在地上,仰首望向杜长兰,双眸不见朦胧水雾,反而如水洗净的宝石:“杜大人,您见风铃机灵,破例将人收在身边使唤,杜荷非是自夸,拳脚才华虽比不得莫护卫和府中书吏,但论头脑,杜荷未必在他们之下。” 她朝杜长兰磕了一个头,沉声道:“三个月,恳请杜大人给杜荷三个月时间,准许杜荷跟随府中书吏和您学习。届时您若仍是不满,杜荷自请离去。” 她不再哭求,而是努力为自己争取一个学习途径。纵使三月期满,留不得她,她也不算白跑这一趟。 短短时间内,杜荷迅速权衡利弊,并在最坏的选项中,为自己谋取了最好的结果。 杜长兰眼中闪过一抹惊讶,目光落在杜荷身上,见她虽是跪伏在地,脊背却如弯弓张力有型。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云层绵软洁白如棉花,舒展飘移,幻化万生,在窗前投下一片鱼尾的阴影。 杜荷敛目静候,当天上云层散去,日辉耀耀,金色的光透过窗户洒入地面,晕出一层金纱帐,她听见头顶传来声音:“依你所言。” 那一刻杜荷如闻天籁。她闭上眼以头触地,由衷道:“多谢杜大人。” 此刻,她是知州府待经考验的人,而非杜知州的侄女。 杜荷退出内堂,看着天上炽盛日辉,只觉这凛冬也温暖如春。 她会通过考验,光明正大留在知州府,一定。 次日,杜长兰带上两个小厮离府,再次巡察地方。 这实在惊人,遍观过 往知州?()6??????()?(), 无一人似他。待不住几日就往外跑。 杜长兰将督造庙宇之事交由辛起()?(), 又将手中大部分公务分摊出去()?(), 舍得放权。但仔细留意()?(), 会发现他分出去的权力各方制衡,谁也压不住谁。 马车行过黄泥道,摇摇晃晃,杜长兰于颠簸中睁眼,他习惯性抖落手心,滚出一个幼儿拳头大小的油纸包,奈何对坐无人,这点心也无人食。 忽而车顶传来轻微响动,杜长兰掀开车帘,一道灰影落入小几。 元宝迷茫的张望,偏着小脑袋,显然不明白十七去了何处。 杜长兰朝它伸出手,鹦鹉跃进他手心,细细尖尖的爪子带来一阵酥麻痒意。杜长兰用指腹摩挲它的羽毛,“饿不饿?” 元宝睁着一双漆黑湿润的豆豆眼,轻轻啄了啄杜长兰的虎口,接受投喂。 杜长兰夸它:“元宝真乖。” 小家伙高兴的在车内盘旋,大抵是嫌弃太窄,不多时又飞出去。 车架上的风铃有些眼热,从袖中翻出几颗瓜子,剥了瓜子仁哄它,可惜元宝吃饱喝足,看不上他那几颗瓜子。 辛菱见状嗤笑一声。狗腿子,拍大人马屁就罢了,连元宝都想笼络去,呸! 风铃莫名其妙,辛菱又发什么疯。 两人心不和,面也不和,忽的一个急刹车,风铃在惯性下差点被甩出去。 “你干……”他见辛菱面色严肃,当下反应过来,果然在前方看到了马蒺藜,掩没在土中,不注意看也发现不了。 风铃还来不及惊讶辛菱的好眼力,嗖嗖几声破空而来。他被一股大力踹下车,一张寸厚木板挡在他身前。 “咚咚” 零碎的沉闷声接连响起,辛菱浑身都绷紧了,心脏快速跳动,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儿。 少顷,他听见几声惨叫,那声音极短,又隔着一段距离,转眼便没了踪迹。 风铃疑惑不解,忽然面前一亮,露出辛菱不满的脸:“喂,你还要当缩头乌龟到什么时候。” “谁当缩头乌龟了。”风铃当即反驳,然而看见车周和挡板上的箭矢,梗住了喉咙。 他不敢置信的望向杜长兰,哆嗦道:“谋…谋杀…有人要行刺大人?!” 他惊的跳起来,连滚带爬上车,念道:“报官,小的这就带大人回去报官——” 杜长兰无奈:“收拾收拾,继续赶路。” 杜长兰根据遇见的几回刺客来看,时下刺客就是打个出其不意,远不如话本子写的那么神乎其神,武艺卓绝。 若连这小猫两三只他都解决不了,也不必混了,早日回家放牛罢。 辛菱将木板上的箭矢拔了,卡在车身外壁。风铃看的瞠目结舌,他原以为车身较厚是杜大人兴之所在,于车身有独特癖好,没想到竟然是这般用法。 辛菱白了他一眼:“你当咱们大人凭什么年纪轻轻就赴任知州,那是大人挣的功劳,大人曾于千军万马中救下公主殿下。” 他果不其然在风铃面上看到惊讶震撼的神情。心中得意的哼了哼,这才 见好就收。 辛菱其实没有亲眼见过那副场面, 但他能根据言语脑补, 并且深信不疑。 他对杜大人的崇拜如沸腾的水, 轰鸣不绝。 而辛菱口中无可匹敌的杜大人, 此刻面色肃然,在心中迅速罗列出嫌疑人,最后落在郑同知和金指挥身上。 可惜刺客隐匿暗处,杜长兰虽然根据箭矢来处,反向射击,但双方并未面对面交手。是以杜长兰并不能肯定来人是寻常草莽,还是出身军营。 且他此前巡察过一道,这次乃是随机落脚,他心中也只有个大概路线,更未对任何人提起。 刺客摸不准他行进路线,只能从他上个落脚处推测,但他行事低调,那么是谁泄露他踪迹? 平石县县令。 杜长兰唇角轻勾,这不就把鱼钓出来了。 杜长兰并不着急,按照原计划前往庄令县。 谁料刚进城,见城中百姓个个义愤填膺。杜长兰根据零碎片语,拼凑个大概。 原是一童养媳不瞒主家虐待,毒杀主家,被判今日午时于闹市斩首。 辛菱很是痛恨此等行为,坚决与此割席,又表了一波忠心。 杜长兰捕捉重点,“童养媳?” 风铃上前低声道:“杜大人,小的打听到,那个童养媳今岁十一。” 杜长兰神色一肃。 时下男尊女卑,童养媳地位更次,除却天生恶种,寻常人在这种高压环境下,别说毒杀主家,能有一个基本人格都是难事。 周围的人声远了,众人齐聚菜市口,杜长兰看了一眼天色,心道不好,立刻命令辛菱赶往刑场。 菜市中央,瘦弱的少女被五花大绑跪在刑台之上,围观百姓对她破口大骂,骂她罪有应得,骂她活该。而她神情麻木,充耳不闻。 县令稳坐高台,看了一眼天色,“午时三刻已至,行刑。” 刽子手抽掉签子,将少女的头压下,狂饮一大口酒喷洒刀身,锋利的刀锋在日光下闪出一片寒芒,而后用力挥下…… “刀下留人!”一枚石子击中刽子手手腕,斩刀应声落地。 人群哗然,庄令县县令厉声喝道:“谁人大闹刑场。” 人群自发分出一条道,马车行驶而来,众目睽睽之下,杜长兰于车身而出。 那是小丫生平第一次瞧见那般俊朗的人,温柔如春风,高贵似明月,在她有限的词汇里将所有美好的词都堆砌在对方身上。 原来死后遇见的鬼差是这样的,她心里也不太怕了。 小丫闭上眼,然而下一刻吵闹更甚,她听不懂官话,不知道大人们说了什么,只是看见高高在上的县令指着她,神情愤怒。 她抖了一下身子,不知是在寒风中冻的,还是被吓的。 杜长兰扫过她,眉头皱的愈深,小丫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还小,分明是现代三四年纪的小学生模样。 “先回县衙。”杜长兰不容置喙下令。 小丫重新跪在冰冷坚硬的堂前,两侧杀威棒齐齐杵地,地砖里褐色深深,那 是陈年旧血浸染所致。 杜长兰旁坐听案,庄令县县令道:“大人,这女犯不会官话,需得同为阳景村的吴四转达。()?()” 杜长兰道:“多寻几个同村人,将阳景村隔壁村的村人也寻来。()?()” 这一次众人听见截然不同的回话,小丫不认毒杀主家的罪名。 围观百姓议论纷纷。 杜长兰看向吴四,对方双腿一弯跪在地上,仓惶解释,道他是不想生事,想快些了结才如此。还道他是为了小丫好,如果小丫迟迟不认罪,大刑之下,小丫只会生不如死。 吴四说着蹩脚官话,小丫茫然望着,一名青壮低声转达给她听,见她满身淤青,冻得瑟瑟发抖,于是脱去外衣披在她身上。 小丫哭着对庄令县县令和杜长兰嘭嘭磕头,又连连摆手,嘴里说着众人听不懂的乡话。 杜长兰让辛菱把小丫扶起来。 杜长兰不理会吴四辩解,命人开棺验尸,此乃村中大忌。 老村长杵着拐杖颤巍巍道:“大人,人死灯灭,入土安息,您强行开棺,会坏了他们来生。()?()” 杜长兰道:“若不查明冤情,才真是坏了他们?#?#??()?()” 鬼神之说从古相传,或许是真有神秘之事,但更多是人为添加想象。 杜长兰信手拈来,道那吴婆子一家冤死,怨气横生,天长日久于村中后代不利。 他还道出村子地势风水,半真半假,将众人唬住。这才得以开棺,经过仵作查验,吴婆子一家仍是中毒之象。然而杜长兰扫阅而过,又盘问小丫关于吴婆子一家临死前症状,心中逐渐有了猜测。 黄曲霉毒素中毒。 这在乡间并不稀奇,谷物,花生受雨潮湿,衍生黄曲霉菌,黄曲霉菌时日久了生出黄曲霉毒素,毒性剧烈。与吴婆子一家生前死后症状悉数吻合。 村长立刻反驳:“大人有所不知,乡下人家爱惜粮食,吴婆子一家更是,断不会有这劳什子的黄…黄什么毒素。” 杜长兰道:“是也不是,去吴婆子家中看看就知晓了。” 众人立刻前往吴婆子家中,杜长兰扫过堂屋,见屋内凌乱不堪。似是被人翻腾过。 须臾,官兵回话:“大人,粮食都是干燥的,保存完好。” 然而杜长兰却在堂屋一角,寻到一枚杏仁。 吴四顿时想溜,却被辛菱和风铃逮住。吴四家人不依,被官兵一吓才止了声。 杜长兰问小丫:“这杏仁谁送的?” 经过吴或转达,小丫不出意外的指向吴四。对方还想抵赖,几个村民也欲言又止,但碍于乡里乡亲,不敢作证。 随后衙役在吴四家中搜罗出没送完的病变杏仁,寻了野畜试毒。野畜死法与吴婆子一家一模一样。 吴四再也抵赖不得,原是他学人做买卖,被哄着拿了霉杏仁,扔了太可惜,他就拿来走人情。 吴婆子一家算不得恶人,却也不是好相与的,平日对小丫十分苛待,更别说将杏仁分与她吃,没想到让小丫躲过一劫。 吴四并非主 观投毒()?(), 但他哄骗小丫认罪?()???♀?♀??()?(), 险害了人命()?(), 行事恶劣()?(), 最后被判徒千里。小丫无罪释放。 短短小半日,案件几经转折,众人啧啧称奇。 庄令县县令垂首不敢言,这算他任上大失误了。 杜长兰唤来吴或:“你今岁几何,家中可有兄姊,可识得字?” 周围一静,众人竖起耳朵,吴或心头生出一个猜测,令他激动的涨红了脸,忙不迭道:“回大人话,小人刚及弱冠,上有两位哥哥,一个姐姐,晓得十到最后,他面色微红。 杜长兰点点头:“本官瞧你朴实,你可愿跟着本官?” 公堂之上,吴或脱去外衫给小丫御寒,积极转达双方话语,可见心性宽厚。 吴或没想到还有这惊天之喜,顿时跪下朝杜长兰叩首,连连应是。 杜长兰没有立刻离开,他先时为了开棺扯了鬼神之说,如今还得自圆其说,免得给江湖骗子可乘之机,顺势再借这案子科普黄曲霉毒素的危害。 他在庄令县停留七八日功夫,又妥善安顿小丫,这才启程回覃城。 然而黄泥道上,马车勒停,风铃向车后去,无奈对少女道:“你回罢,别跟着大人了。” 小丫执拗的抱着瘪瘪的包袱,不肯挪动。 风铃抓了抓头发,“你怎么说不听呢?”随后他想起小丫听不懂官话,于是唤了吴或来。 可惜小丫头铁了心要跟着他们,杜长兰劝不住,于是将人带回知州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11-2823:59:01~2023-11-2917:37: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上花开30瓶;辞忧20瓶;哩哩啦啦、jiajia噜噜噜10瓶;linda5瓶;美人酥、我就是要问为什么、雪莹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